一
　　 “怎么回事？你最近成绩下滑得那么厉害？”一向温和的班主任林老师瞪着眼睛有些生气地看向我。一上晚自习，班主任喊我出去，我就觉得大事不妙，前几天刚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我肯定考砸了！果不其然，班主任见我低着头不吭声，缓和了语气，“看你平时的表现不至于这么差啊，43名啊，下滑了二十多名！说说吧，最近遇到啥困难了？还是有了啥心思？”“没——没啥困难，也没想啥。”我期期艾艾，眼前却浮现上课时的情形：
　　 化学课上，我把小说又一次摊到课桌上，压在化学书的下面。我1000多度的近视，坐在第一排，距离讲台上的老师太近。胆子并不太大的我，还是忍受不了小说结局的勾引，把翻开的课本竖起来站立着，靠在课桌那堆积成山的书垛上，一点点推着课堂笔记本，让小说上的字一行行露出来。慢慢挪移，终于读完了最后一页。在课堂上，我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页又一页，老师讲了些什么呢？我并不知道，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我的全部心思都消融在小说火热的情节中。
　　 其实我应该早有预感。几天前，化学课堂测试，我只得了70分，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是八九十分，七十多分的都很少。
　　 脸色红润，体形富态的化学老师很是奇怪，走到我身旁，和颜悦色地问：“看着你挺用功的，怎么就考不好呢？”我惭愧地垂下头，心里说：“杨老师，您知道我上课用功是在看小说么？”
　　 一定要赶上去，在班主任的声声告诫中，我暗下决心。班主任的教导还在继续：家长供着你读书不容易，你要对得起他们；还有，老师们起早贪黑备课批改作业，用心上课，为的是什么？你更要对得起你自己，快高考了，难道你不想考个好学校？……一直低垂着头的我，抬起头看着班主任，说：“老师，我一定努力，您看我的行动吧。”
　　 要兑现承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上午第一节课，我都困得睁不开眼。我怎么就这么困呢？我强忍着打架的双眼皮，竭力想把张老师讲的东西往脑子里装，可是头就像小鸡叨米似的，一顿一顿地，抬起，跌落，几乎要碰到桌子上的书墙。猛然醒来，老师讲到哪里了？这时，下课的铃声骤然响起，上午第一节结束了，老师布置了课下作业。啥时间完作业呢？一节课接着一节课，课间还要做操。下午还有数学课，课前就要交作业。无奈，吃罢午饭，回到宿舍，我们只好把数学作业放在被窝里做。等检查纪律的老师一走，我们就把作业本从被窝里掏出来，开启完成作业模式。上数学课时，我大半节在迷糊，写作业只好对着例题依葫芦画瓢，根本不理解多少，难以举一反三。考试的时候，类似题目稍有变化，我就无从解答，考不好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些情况只有我自己知道，又不便向老师说。我总在问自己，为什么上第一节课就会抑制不住地发困呢？多少年后，终于想明白了，早上起床后跑操，接着上早自习，之后吃早饭，饭后再上课。第一节课时身体的血液都跑到胃里消化饭食去了，哪里还有多余的血液来帮助大脑消化知识呢？
　　 老师的话，如警钟在耳边长鸣，我努力管住自己，奋起直追。所幸，下一次考试，班主任没有再找我单独谈话吃小灶，因为我追了上去。
　　 二
　　 学校正在举行表彰大会。篮球场西边高高的主席台，校领导在宣读表彰名单。忽然，听到我的名字，并让我上台领奖，我懵懵懂懂，走向主席台，领到了一个本子，被表彰的缘由是拾金不昧。捧着本子走下台，我的思绪回到几天前——
　　 爸爸又送来了转粮单，我课间拿着跑到后勤换饭票，接过会计从小窗口递出的饭票，我就急忙跑回教室上课去了。捏着长长短短的饭票，我准备把它们整理好放起来，整理时数了一下，细粮饭票居然多了七十斤！我想，大概会计看错了转粮单上的数字吧。那时的饭票是学校印制的2厘米见方的小纸张，有二两的，四两的，一长条十张，可以一一撕下来订饭时交给值日生。细粮是粉红色纸张印制的，纸质油光水滑。一下子发现多出这么多，我的心突突直跳，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似的，一节课也没听见老师讲了些啥。
　　 在学校时，我常年吃的是窝窝头，馒头很少吃到。我家里有好几个读书的孩子，住校都需要转粮，父母罄其所有供我们读书，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以前，爸妈还得借钱去籴粮。我读高一时，村里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粗粮基本够吃了，细粮比姐姐读书时也多了，姐姐那时一年也就三几斤白面，我呢一般一学期能给个十几斤的，我专门留着每周一次的改善生活用。七十斤啊，四两一个，该是多少个白花花暄腾腾的大馒头！留下来，可以吃好久呢，强烈的诱惑撕扯着我的心，但是，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不能自己留下，留下就是不对的，父母一直这样教育我，不是自己的不能贪。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下课后，我最终鼓足勇气还了回去。现在想来，若是那时贪了下来，可能肚子会饱一段时间，但是良心会不安一辈子。
　　 1984年的麦子成熟了，寒窗苦读十一载的我们也到了收获的季节，班主任林成和老师为了临近高考的我们，顾不上回家收麦子。颇有人情味的校领导准备好镰刀、卡车，并安排了司机，让我们去帮老师收麦子。得知这一消息，大家欢呼雀跃，纷纷报名。最终挑了三十五个身体强壮的同学，去参加麦收。在那些留下来继续学习的同学羡慕的目光中，我们出发了！坐在蓝色大卡车的后斗上，我们像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享受着掠过耳畔的习习晨风，我们心情愉悦，有的同学忍不住放声高歌。歌声惊飞了树上的小鸟，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把我们的思绪也带到了远方。歌声粗犷嘹亮，起初是几个人，后来变成了一车人的合唱。我们的激情，我们的向往，我们的理想，都化作了歌声尽情飞扬。
　　 那一天，我们收割完了麦子，也收获了深厚的师生情谊。端着师母、奶奶为我们精心准备的饭菜，还有凉爽可口的绿豆汤，我们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更是发自内心地感谢英明体贴的校领导。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那一天挥汗如雨的劳动，让我们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放松，为高考攻坚取胜涵养了精神力量，也为班主任老师解除了后顾之忧，更是褒奖了老师爱岗敬业的精神。接下来的日子，师生们戮力同心，终于在高考中取得了好成绩。送我们毕了业，班主任为了提高自身业务水平，仍在积极进修。有一年，在山东师范大学的校园里，老师召集我们相聚。那时他已经四十多岁，在函授本科，他戏称和我们成了同学。
　　 三
　　 雷声隆隆，我安然坐在考场，心情平和，奋笔疾书。我好幸运，考场就在自己的学校，还在自己熟悉的教室里！
　　 真是黑色的七月，高考的那天，大雨倾盆，许多同学需要到实验小学去考试，距离学校远不说，还要在光线昏暗的平房里答题，不少人到了考场衣服都淋湿了。我们班级在三楼，楼后下几级楼梯，就到了平地，再走几步，就是我们的宿舍，所以幸得天时地利，打着伞还没等风把伞吹歪，就到了三楼走廊。
　　 坐在自己的教室高考，听着隆隆雷响，看着雨线流淌成小河，从玻璃窗户上蜿蜒爬下，我的心很平静。几乎和平日上课没有什么不同。要真找不同，就是楼梯口有脸色严肃笔直站立的公安，让人有些害怕。上课时我在第一排位，而今在教室最后一排；以前是面朝东直接在老师目光下，而今我是面对着教室西边的窗户。监考老师在教室东面的讲台上坐着，距离我有十万八千里不说，我还是背对着他们。这实在是太幸运啊，不用在他们虎视眈眈的“探照灯”下，我心情怎能不放松？做完了题，居然还有心思观赏雨水从玻璃窗上曲里拐弯爬下的样子。
　　 第一场考完语文，同桌痛哭流涕，觉得自己考砸了。其他同学有的在忙碌着对答案，有的在聚精会神准备下一场。我呢，安慰同桌几句也没有起到啥效果，就作罢了。她在继续抹眼泪。我独自想，不去对答案，反正已经考过了，知道对与否有啥用？好多同学在忙碌着翻课本和笔记，想着“临阵磨刀不快也光”，我呢，则是“老和尚打光光——老一套”。该上厕所上厕所，该睡睡，该吃吃。
　　 我一点也不紧张，幸福地享受了三天学校提供的美食。
　　 那时学校还真人性，为了给参加高考的同学补充营养，高考那三天，学校给每个高三学生补助三块五的生活费。这可是以往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啊，放在三天吃了，该多奢侈！早上有鸡蛋，油条，稀饭；中午有馒头，肉菜，炸刀鱼或炸肉，晚上亦然。教学楼南下坡，沟底东面的平房是餐厅，这是我们高三时才盖起来的。盖房屋的石块砖头，也浸润着我们的汗水。高考的焦虑，让很多人吃不下饭，平时里，分饭的同学都得好好认真地分，那寥寥无几的肉块，被许多人紧紧盯着，看看到底“肉”落谁碗。少有荤腥的午饭，总让我每天下午课开始时，就饿得肚子咕咕叫。而高考这几天，餐厅东面的窗外，白花花的肉片，还有许多暄腾腾的半拉子馒头，扔得满地都是，可把捡拾馒头划拉剩菜喂猪的农民高兴坏了，每天都大包小包带回家。我看着好心疼，怎么人家都吃不进饭而我依然食欲旺盛呢？每顿饭，我都把分到手的饭菜全吃光了，没有浪费过一点。有过挨饿经历的我，舍不得丢掉一口饭。
　　 我对食物的感情，还真是饿出来的。一直记得家在县城郊区的牟同学给我们分享的豆饼干，又薄又酥，香得满口生津。我还记得生产队饲养员给大牲畜添加的精饲料，就是这种香脆的黄豆饼干，一般人是买不到手的，它曾填充了夜晚饿得叽里咕噜叫的我的肚子，至今忆起，仍口有余香。
　　 让我幸福的还有，高考前夕，哥哥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五六十里，给我送来炒面、鸡蛋等好吃的。虽然见面只有几分钟，但哥哥都在滔滔不绝，传递着家里的好消息，譬如说，妈妈养的大鹅，下了一个鹅蛋好大，快有四两重。后来才知道，春天时姐姐出了车祸，很严重，爸爸妈妈在医院照料，哥哥怕影响我的情绪，耽误高考，挖空心思编造一些好消息，拼命掩盖着那个真实的坏消息。
　　 四
　　 预选成绩出来后，就开始填报志愿了。哎呀，选择好艰难。我是理科学生，不可以报哪些看来很好的文科志愿，我一直语文与英语比较好。因喜欢阅读，初中时作文就经常作为范文。课本里我喜欢的篇目，经常是老师还没有讲到，我就已经可以背诵出来了。贫穷，让我没有多少课外书可以读，曾经读大学的姐姐从十二块五的生活费里省出钱，给我买了两本厚厚的《唐诗选》,我自己也曾经不交生活费，为了省点菜钱买书。一本严文井的《小溪流的歌》，一本《宋词一百首》，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班主任苦口婆心劝诫，不要报农林水啊，不要报矿业，一个女孩子以后成了家还要爬山涉水的，生活多不安定。又说，你看我和你师母都是当教师的，多好！林老师是好心，但那时，我实在不喜欢做教师。但因高度近视，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无奈只得听了老师的话，报了师范。专业呢？物理、化学、生物、数学，我都不感兴趣，但还是得报啊。哦，有地理系？稀里糊涂报了此专业。后来到了大学才知道，又得学高数，又得做物理化学实验，还得翻山越岭背着地质包罗盘榔头去实习，还有真的像天书一般难学的《地球概论》——和宇宙有关的学科。咳，一失足成千古恨，胡乱报志愿的结果，是要苦学自己并不喜欢的课程。
　　 隔着后窗灰蒙蒙的纱网，二奶奶蹲在地上，又在向妈妈打听，上大学要准备什么。二奶奶的小儿子小学和我一个年级，初中他两年制，我三年制，上一年他就高考了，没有录取。今年预选，比我多三十多分，应该能考上大学了吧。妈妈有着二姐上大学的经验，不厌其烦地跟二奶奶说着这个那个的。七十多岁的二奶奶频频点头，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等待通知书的日子，真是难捱。因高度近视，我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村里人看见就这样招呼：“大学生回来了？”尽管觉得考场发挥还不错，除了数学，其他科都很正常，但是真的考不上怎么办？我如果不戴眼镜，连迎面走来的人是谁也分不清，甚至连脚下的石块或者坑洼也躲避不过去。记得我上小学时，到远处山上的地里去给爸爸送饭，爸爸问我，下面那块地是谁在干什么？我分辨很久也看不清。从上一年级开始，我就坐第一排位。这样的视力在农村干活，不戴眼镜不行，戴了眼镜我会被村里人嘲笑为“四眼狗”，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妈妈大概看出我的难受，让我去大姐家散散心。大姐在我高二那年冬天结了婚，家里没有电话，妈妈又怕耽误我学习，就没有喊我回家送大姐出嫁。我上高三的那年冬天，大姐生了外甥。我到大姐家，外甥七八个月了，还不会走路。大姐忙着地里的活计，让我看孩子。我牙肿得厉害，哪里有心思看孩子？我躺在炕外边，挡着孩子不要掉到地下，任由小外甥在炕里边爬来爬去，哼哼唧唧，我自己就在炕外边躺着，翻来覆去烙煎饼，在牙疼的苦痛和高考的忧虑中煎熬。实在熬不下去，姐夫骑着自行车送我回了家。
　　 通知书终于来了。电话打到村子，让自己去县城学校拿。哥姐考学时，是老师把通知书送到家。老师一进门，妈妈就热情地拿出攒下的鸡蛋，把大锅水烧开，给送喜讯的老师做荷包蛋吃。轮到我，得是自己去单独面对成绩。我语文英语依然考得不错，理化平时不好，考试时超常发挥，政治生物都正常，最惨的是数学，120的满分我得了43分。那一年全县平均30分，但是我在县重点，我班有个同学都考了115分呢！咳，都是第一节数学课打瞌睡的过。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总分比平时和自己差不多的同学多了四十多分，十二个女生里只有两三人比我高吧。但我还是很不开心，别的同学都考去了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大城市，我却没有离开山东省。于是心情沮丧，情绪低落。回到家，爸爸妈妈倒是高兴，欢天喜地为我准备着开学用的东西。我是村子里第二个考上大学的，第一个是我的二姐，爸妈很是骄傲，爸爸赶集或者到哪办事就不由自主和人谈起我和姐姐的高考分数，甚至连每一科成绩小数点后的数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本家的小叔叔又一次败北，他父母年纪都大了，是靠着他姐姐们供给读书的，生怕考不上，心理压力太大，反而发挥不好，又落选了。二奶奶让我爸爸去劝劝他，说他整天在家躺着不吃不喝，光是难过，怕他憋出病来。
　　 人家说，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儿王。尽管考了山东师大不太开心，可比起预选分数高过我的小叔叔，我的心情还是好了很多。
　　 五、
　　 蜿蜒曲折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父亲艰难地推着自行车，车架上捆着妈妈给我做的新棉被新棉衣。旅行包里，还有妈妈头天晚上刻意为我烙的金黄的小馃。步行七八里路去大道坐车，然后爸爸要送我到烟台坐火车。
　　 火车鸣唱着到站了。上了火车，爸爸帮我找到座位，又把行李一一拿到行李架上，还是不太放心，看到我的座位周围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他讨好地向人家陪着笑脸，拉着近乎，再三再四恳求人家路上照顾我一下。我当时真的有些烦躁，因为那个战士看来和我年纪差不多。爸爸的卑微，让我心酸不已，又让我臊得慌。
　　 车慢慢启动了，爸爸一直站在站台上，目送着我坐的车驶远。我知道今晚爸爸是舍不得去住旅馆的，他会回到三姨夫的宿舍，和姨夫在那个住了几十人的宿舍挤一晚。
　　 隔着玻璃窗，看着爸爸的身影越来越小，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再见，爸爸！请您放心，我会努力学习，不辜负您和妈妈的辛劳的。再见，我的高中生活，我将奔赴新的征程，我不会荒废青春年华的。此时，《青春万岁》上的诗句，在我耳畔缭绕：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乐地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你们。”
　　 火车在哐啷哐啷行驶着，我始终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行李，尽管很困，却不敢眨眼，生怕丢了行李给贫寒的家庭再添负累。
　　 就这样，十八岁的我，卑微羞涩、缺乏自律又渴望展翅蓝天的我，带着师长的谆谆教导，父母的殷殷期望，从偏僻的乡村奔向省府济南，我怯怯地打量着这个繁华的世界，准备用四年的光阴来充实自己，成长自己，壮大自己。
　　 十八岁，在青春辽阔浩渺的天宇，我慢慢地张开了稚嫩的翅膀，鼓翼振翅。也许天空中会不时卷起些烟尘，或罩着层云雾，但青春的乐曲，永远激情昂扬。时至今日，父母和老师的教导，依然时时激励着我，无所畏惧，在那浩瀚无垠的知识海洋畅游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