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九月的小镇(散文)
一
九月刚到,山下还残留着夏天浓烈的气息,山上的小镇就入了秋。轻薄的夏装已抵抗不了秋的凉意,得穿上秋衣秋裤才行,少数爱美的女孩无所畏惧,执着地穿着丝袜长裙,无视秋的存在。她们对夏一片深情,恨秋不懂芳心,过早来临。
小镇的九月是安静的。过了夏天,游客寥寥无几,各单位的工作人员被安排轮流休假,只留几个人值班。街巷间,人稀稀拉拉。偶见有男人走过,披着外套,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杯,派头似一个干部。有人看到男人,满脸堆笑,热情地打招呼:“刘镇长,上来了,晚上到我家过夜。”别误解,过夜,是小镇的俗语,就是吃晚饭的意思。对方回答,昨天上的,下午就要下去,明天上午县里要开会。有些外地人听着“上呀”“下呀”,不免糊涂,这是小镇人日常的寒暄之语。因小镇在山上,故把到小镇、离开小镇称为上来和下去。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说的,根深蒂固。一个地方的语言和人的关系,如骨肉相连,不可分割。
不少店铺关了门,唯有几家卖土特产的店、食杂店、早餐店照常营业。那些店老板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店面是自家的,不必为店租发愁。卖土特产的老板最是让人羡慕,他们是小镇的富豪。早年间他们日子也过得苦,是小镇旅游业的发展给了他们机会,从此得以发家致富。不但在小镇盖起了小楼,还在县城买了房子。每年的夏天,他们很忙,也累,所以到了九月也乐得清闲。有房有存款,吃喝不愁,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这个季节坐在店里追剧,或是和邻居们在一起打扑克,就是他们的乐趣和享受。
老板娘们自有情趣。她们爱织毛衣,不管是走着、看着电视、和别人聊天,还是辅导孩子做作业,手里都在织着毛衣,其乐无穷,沉浸其间。其实那时城市的商场已有针织衫、羊毛衫卖,无须手织。可小镇女人总觉外头卖的质量不好,也不暖,还贵。觉得手织的好。有些勤快灵巧的女人半个月就能织出一件漂亮的毛衣来,让她家的男人引以为傲。在外头玩的时候,故意说热,把外套脱去,就为炫耀老婆织的毛衣,博得一片赞叹声后,哈哈大笑,无限满足。
织完男人的,女人又接着织孩子的。一根根五颜六色的毛线若七彩琴弦,被女人的手指弹奏出一曲曲爱的旋律,让九月变得温软、甜蜜。
二
秋雨的莅临让九月不再舒爽,天气会显得阴冷,人们更加不愿出门。秋雨多情,殷勤下到黄昏还无消停的迹象,把秋的清冷、秋的味搅至极致。
室内,人间烟火的味道正浓,女人在厨房里忙着晚饭,男人与孩子坐在房间里看着电视。雨天,女人懒得去菜市场,于是橱柜里的干菜有了用武之地。它们在橱柜里闷了一个夏季,早就寂寞难耐,等待着进入锅中,大张旗鼓地干一场,在餐桌上出出风头。九月的雨天终于成全了它们辉煌的梦想。
煤炉上的盖子已打开,火四平八稳地往上蹿,热气逐渐弥漫厨房,驱散了凉意和潮气。干豆角、小鱼干、干辣椒皮、笋干已提前用温水泡发,变得柔软舒展。干豆角、干辣椒皮用来炖小鱼干,笋干将与酸菜、油渣一起烹制,小镇人秋冬好这一口,吃着热乎、暖和。当两大碗热腾腾的炖菜摆上了桌,晚饭有了浩大的声势,浓郁的香在屋子里乱蹿,最后顺着窗缝儿溜出去,投入秋风的怀抱,缠缠绵绵到天边。
看到有好菜,男人喝上两盅酒,抿一口酒,就一口小鱼干,无比痛快。孩子吃得欢天喜地,嘴巴咂巴咂巴地响。女人看着男人和孩子吃得香,眼睛笑眯了,把小鱼干和油渣不断地夹到他们的碗里。一家人边吃边闲话家常。屋子里被笑语声填满,多么醉人的秋日时光。
夜不动声色地占据了小镇,秋雨与小镇难分难舍,不肯离去。人们在雨声中早早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做着香甜的梦,打着悠长的呼噜。门外寂静无声,唯有秋雨声声敲打在屋檐下、窗台上,叮咚作响,把夜扯得越发绵长、幽深。
三
自然的一切顺从节气,安然度日。
野花比夏天更繁密。更多的是野菊花,它们是秋的标签,星星点点散落于路边、山坡、湖边,虽无名花的风华,倒也不失俏丽可爱,柔顺谦卑的姿态令人生怜。草与野花总是相依相偎,如一对恩爱眷侣,须臾不离。草虽貌不惊人,但秋并因此薄待它,早早为它涂抹上枯黄的色泽,那是秋给草化的精致妆容,比夏天多了几份冶艳和妩媚。草颇为感恩,秋风吹来,便拥着花儿,优美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那是它们快乐的笑语,更是对秋崇高的敬礼。
不是所有的植物都喜欢枯黄。
财政所后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棵树标新立异,嫌枯黄平庸,偏要呈现出一树的明黄,格外鲜艳、明亮,温和中彰显霸气,引得小镇人纷至沓来,啧啧称道。如此张扬、另类,美得无懈可击,旁边的树会不会有想法。树沉默不语,不得而知,但我相信万物皆有灵性,树也有思想和情感,它也许会黯然神伤,也许会不屑一顾。
湖边的几棵梧桐在春夏之季容易让人忽略。九月初,当梧桐叶上鲜亮的绿色被季节带走,黄色成了主色调之时,一种质朴而苍凉的美瞬间把我击中。此美在秋实属平常,何以梧桐给我如此深沉、强烈的感觉。大概源于梧桐不俗的名字,有吞梅嚼雪之感;还有那些关于梧桐的诗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梧桐入了诗词,多半与秋有关,总会扯出相思与愁情,悲郁,温柔,铿锵,响彻在山河大地,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让人如何不爱秋天的梧桐。
九月中旬,绿色悉数褪尽,深红、褐色、枯黄笼盖四野。那是一些比绿色更具魅惑和风情的颜色,使得山野如一张陈年的老照片,素朴里沧桑无限,有浑厚蕴藉之美。唯有松树,胆大包天,漠视秋的威严,不管不顾的绿着,让秋无可奈何。宿舍前就有几棵松树,只是无松鼠跳跃其间。常年泛绿的松针,难以入心,嫌其阳刚有余,柔美不足。若能把松树换做梧桐,必合我意。秋雨来临之时,就能体悟一番雨打梧桐的意境,多么诗意、美妙;推窗可见片片黄叶,仿佛握住了整个秋,情趣盎然。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九月总是来去匆匆。九月的离去意味着小镇秋的终结。十月如疾风,席卷小镇。不如九月温柔慈悲,它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很快把秋的痕迹消灭殆尽,把寒气和肃穆赐予给了小镇,也不问小镇是否需要。到了十月中下旬,小镇就被冬给牢牢掌控,一直持续到来年的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