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童年过，年轻过，懵懂过。
　　 因为无知，我曾经问个不休。问窗外的风，问庭前的树，问春花秋月，问大地天空。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问题没有一个是深奥复杂的，大多都是些水彩蜡笔似的小天真。但问来问去，没有人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为什么雨后的天边时常会挂着一道美丽的彩虹？彼岸和此岸有何不同的景色？天堂究竟盘桓在哪一朵云彩之上？
　　 仿佛就在昨天。我与小伙伴们站在故乡山野的田坎上，眼角一扬，就恣意地跟那些朝气蓬勃的向日葵比灿烂；撒一泡尿，也敢与三月里的小溪比源远流长。转瞬间，金风已起，玉露初零，抓在手心里声声叫着夏天的知了跑了，烙在脑海里留着小辫的对面女孩的印象模糊了。
　　 原以为，到了成熟的秋天，我什么也不须问了。想不到，年龄渐长，季节向老，我依然问个不休。
　　 不是炫耀，与生俱来我就具备了问号的潜质：脑瓜像问号，耳朵像问号，腰身像问号，手指一勾亦像问号。
　　 记得在处处闻啼鸟的时光，我曾问过许多如笛若箫的鸟儿。布谷鸟用极为清亮的啼鸣告诉我，种植春天只须一粒谷种哟！真是不可想象，大地竟是如此蓬勃，“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一粒谷竟有如此温暖强大的力量。说实话，这属我在儿时最伟大的认知了。
　　 尽管，一路走来，水茫茫、路迢迢的，我总是问个不休。
　　
　　 二
　　 时间是个无情种。
　　 有那么一天，当我在一条无人的街遇到一个与我的初恋长得十分相似的姑娘时，我居然兴致索然，全然没有了向前打声招呼的冲动，我知道自己的心态完完全全地老了，就像爬上两鬓的白发一样，再也燃烧不出激情岁月了。
　　 其实，我不想老是在问个不休，累。
　　 只为时光飞逝，变化太快，世事无常。总以为，到老了，自己把雾里的世界看透了，想不到，愈到老，这个纷扰的世界却愈发让人捉摸不透。
　　 我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天生忧郁、多愁善感，从骨子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诗意。我固执地认为，忧郁的人，都是有诗意的人。
　　 现在，我可以坦然承认，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从少年到白头，她一直是我心仰的人儿。她也曾流露过喜欢我的意思，还和我合唱过“月亮代表我的心”。心是明明白白的，但我就是得不到她的真感情。我问她为何会喜欢我？她说因为我有几分诗意。我问她为何又不嫁给我？她说还是因为我有几分诗意。于是，我感叹：诗意真好！诗意真坏！一切都是诗意惹得祸，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也。不过，我还是很感谢诗意的，须知——人生难得一知己——人生更难得有一个红颜知己。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她。
　　 她浪漫依然，穿着彩裙，蝶的模样。火红的夕阳下，她粉颈如鹤，云鬓高绾，伫立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多肉畔，秋瞳波光粼粼地剪着秋意浓。其实吧，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投资变成了捐资，炒股炒成了一片绿汪汪的烟涛，债台高筑。她竟然没有抑郁，我感到很欣慰。我说，现在我们都一无所有了，你就跟我走吧！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当年她之所以不愿嫁我，是嫌我老是唱那支《一无所有》——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她笑了，说，你总是问个不休，这毛病得改改，谁说我一无所有了，你瞧瞧，我现在可是一首诗哦，而且还是一首朦胧诗。
　　 我听了，人没朦胧，惟泪流满面。是啊，我们俩人都是风中一朵雨做的云，两颗忧伤的心还是别躲在同一片雨幕下为好，不然，终日风浓雨浓的，日子太灰了。
　　
　　 三
　　 前些日，受她之邀，我去了一趟她家。
　　 我从来不敢轻易踏入她的门槛。这次，她是有求于我。她是一个单亲妈妈，膝下就一个宝贝女儿，读高三了，明年即临高考。那女孩，我见过，成绩不错，相貌也不错，假如遇上识珠的慧眼，或许可以成为一个明星；假如运气好，成为一个富家阔太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一直是她的手心肉和精神支柱。不料，最近变坏了，与隔壁班的一个“网虫”相了恋，成绩急剧下降。她叫我给女儿开导开导，心情焦急得犹如鱼入沸鼎。
　　 我自认，关于爱情和人生，我是没半毛钱的资格给别人上课的。因为，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失败者，但出于对她的理解和同情，我准备两肋插刀了。
　　 选了一个良辰吉日，我进入门去。她沏好茶，便唤女儿。女儿经千呼万唤始出来，穿睡衣，着拖鞋，塞耳麦，睡眼朦胧，一脸沧桑，满脑玄幻，犹抱琵琶半遮面，很不情愿的样子。她在我对面一屁股顿在沙发上，用幽怨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叫了声叔，便低头不语。刹那间，我的脑洞出现了两个字：代沟。
　　 我思来想去，说，孩子呀？但凡是花，总是要开放的，像你们这些花季少女，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有了心事，向往爱情，十分正常，我很理解。她听了，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我等待着她问我。我想，就凭我这么多年走过的路，跨过的桥，吃过的盐，她肯定会问个不休。不料，她缄口不言，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场面有些尴尬，这是我不愿看到的。我说，但是，恋爱是有季节的，像花一样，未到绽放的时候硬是要她开放，这花朵就不会鲜艳，很快就会凋零的。现在，你正处在高三的关键时期……说到这，她不再看我了，脑袋如被霜打了一样，一下子耷拉了下去。好在事前经过充分的准备，接下去，我便开始对她现身说法。
　　 我说，由于年少轻狂，小时候我也曾放荡不羁，就像青春的张岱。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可悲的是，因为我少壮不努力，空留现在老大徒伤悲，奔波一生，一事无成，岁月蹉跎，后悔莫及呀。过去，我喜欢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现在，我沉醉于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时了得。从前，我爱唱《爱江山更爱美人》——来也来个酒呵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现在我陷入了《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总是一无所有……
　　 最后，我告诉她，孩子，这世界没有庸人的天堂，只有埋葬俗客灵魂的地狱，只有属于奋斗者的理想彼岸，要想幸福一生，从现在开始，你就暂且戒了爱情这杯毒酒吧，只争朝夕，发奋吧！正在淡话间，她突然打断了我的话，说去接个电话。她入了浴室，我耍了个心眼，贴在门外窃听。我听得清清楚楚，她跟对方说，亲爱的，别提了，我妈今天不知吃了什么药，把她那个不知是初恋还是老情人的老古董请来正给我上课呢，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烦死了，你别急，我马上把他给打发了。
　　 出来的时候，她似乎换了一个人，在我的面前正襟危坐。叔，这世上有天堂和灵魂吗？她问。我说，当然没有，那些都是传说。叔，你错了。她说，天庭和灵魂都是客观存在的。她见我一脸惊讶，继续说，叔，你知道灵魂的重量吗？告诉你，灵魂在灵魂学中亦称“灵魂素粒子”，据灵魂学权威测试表明，灵魂是附于人的身体上的素粒子，每一个灵魂的重量是三十五公克。
　　 说罢，她打了个哈欠，搁下我入房睡觉去了。
　　 我，懵了。
　　
　　 四
　　 这件小事，让我的心灵深受创伤，身上的诗意荡然无存。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跟任何人谈论爱情和人生了，即便是有人给我使美人计，请我喝好酒。
　　 近段时间，趁着天气转凉，我一直在反省自己。说真话，我是一个很守旧，很落伍的人，那位女孩子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一个锈迹斑斑的老古董。当下，是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时时刻刻都有新生事物像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我却总是迟迟地跟不上形势。早些年，社会兴起跳舞热，什么交艺舞、拉丁舞、霹雳舞的，男男女女勾腰搭背的，我视其为下三滥的东西。后来，时兴唱卡拉0K，喝个酒吃个饭也要唱歌助兴，我视其为丐帮的套路。再后来，人们热衷于养宠物，染发美容，满街望去，不是孔雀流和狮子狗，就是假洋鬼子和假洋鬼妞，我看了直骂姥姥。这些年，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有智者在手机电脑里构建了一个虚拟的网络世界，我甚不适应。尤其是一听到网恋二字，我的脑袋就爆炸，感觉这个世界愈来愈虚无缥缈了，人类进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也许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苍，或许是受到强烈的刺激，经过透心凉的反思，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天空还是那个天空，大地还是那个大地，只是大气变暖了，气候变了。要想生存，万物都得学会适应它，而不是适合我。
　　 大河奔流，沉舟无数；森林苍莽，病树谁知。蓦地想起了两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当我感悟到这个秘密时，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个世界并非病入膏肓，真正步入悬崖边上，陷入万劫不复的，是像我这些僵化了的“沉舟”和“病树”。为此，我深感悲哀。
　　 庆幸的是，我终于猛然醒悟。我决定，从此以后，我要继续问个不休。
　　 我曾经问个不休，是为了成长。我继续问个不休，不为别的，是为了一句老话——活到老学到老。同时，也为让自己的夕阳黄昏残留一丝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