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滋味，不过一碗人间烟火；痛快食事，在于一处渔家海鲜。我认识的一个渔家乐主人说，如果你不快乐，那是因为你没有吃过胶东的渔家乐。这辈子，被辜负的事很多，唯有一点还记得，再也不能辜负胶东的海鲜。
　　
　　 一
　　 荣成是一个三面环海的半岛，她被黄海紧紧抱住入怀，澎湃窾坎，在一千里海岸线上弹奏着铿锵悦耳的音乐，是音乐把黄海里的海鲜送上了人们的餐桌。又到了9月1日，是开海的日子，当日晚上，海鲜的捷报就从微信群里跳将出来，“初海”的海鲜吸引着人们的眼球，这个夜晚，是被海鲜激活的夜晚。我在心中想象并描绘着各家的“桌上风光”——
　　 梭子蟹，舒展着红色的九跪二鳌，就像敞开了怀抱；虾爬子，佝偻着90度的腰身，就像是门童给宾客一个虔诚的鞠躬欢迎仪式；巴掌宽的带鱼，被切成方块，闪着银磷，涂上黄色的淀粉，在油锅里一滚，马上成为黄橙橙的金条，怎舍得下嘴……不说了，这些时令的海鲜，真的让人垂涎。
　　 有人曾演绎荣成秋季开海吃鱼的事，苏轼被发配岭南，得热带水果而得意忘形，便吟“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苏轼于蓬莱做知府，不足七日被卸印，他流连此地，沿荣成海岸线迤逦而行去杭州赴任，只是带走了那香海的“文石”数枚，荣成湾的鲜鱼无福品飨，终成憾事，不然，该会留下“日啖鲜鱼一两条”，“不辞长作荣成人”的美谈。据说，在诗词人那里，苏轼是最懂得鱼的，他留下260多句写鱼的诗句，大都是写淡水鱼，著名的句子便是“桃花流水鳜鱼肥”，他没有尝到黄海海鱼之味，不然怎么会不留下名句呢。食鱼，是到了荣成这个地方的专享，还有人演绎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的门客冯谖若是在荣成，绝不会沿街行吟“食无鱼乎”。关于荣成，有几个“第一”，都与“鱼”有关，中国北方最大的渔港是石岛港，中国最多的渔船的县市是荣成，县域海岸线最长的是荣成，海钓鱿鱼最多的城市是荣成。这些“第一”都是很实在的，离不开鱼，那些第一，可以鱼贯成串。
　　 熟知荣成海鲜美食的游客都知道，来荣成最好在初秋时节，而且是自驾而来。正如白居易所描写的那样——“此非鱼乐是鱼惊”，鱼获的惊喜，总会招引八方来客，观秋潮，品鱼鲜，乐在初秋。
　　
　　 二
　　 导航起点可以设在靖海卫，沿着海岸线上的柏油路一路开去，把自己和车子当作一个被向心力牵住的物件，在海岸线上画出一个抛物线，经过素有小香港之称的石岛湾，直取一剑为岛的镆铘岛，划过斜口岛，奔向百合湾，跌进爱伦湾，再去爱莲湾，直插成山头，再转那香海，不过瘾，那再奔威海卫。我之所以要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地点，我想提醒你，最好可以找一家渔家乐，来一次“吃遍荣成”的壮举。其实，沿岸有360家渔家乐，就像一条彩带上挂着的珍珠，有的近海只有三五米，最远也不过百米，不管大小，都叫“渔家乐”。没有海风习习酒旗飘，但见海草房模样的，进去就没有错，这种特色，完全是用最古朴的外表包裹最现代时髦的内核，是将朴素与豪华做了最融洽的结合。吃完，留给你的是一辈子不能泯灭的吃鱼记忆：别致的海草房，火热的土炕头，盘着腿的姿势……都是独一无二的。
　　 吃饭前得先琢磨一下这个“渔家乐”的名字，如果你说是仿照“农家乐”而得名，这是最俗的解；如果说，守着海边的，吃着海鲜，当然得用这个“渔”字，也不错，不过，少了一点诗意的浪漫。其实，渔家乐本自词牌名，记得清词人赵友兰曾有一首渔家乐词，其中有句云：市散归来沽酒煮。或许这一句和渔家乐里的事儿有些关联，才取了这个渊源很深的名字。沿岸就有鱼市，提几条，腋下夹着酒瓶，不出半小时，鱼香酒香香满屋。这滋味，怎生一个“爽”字了得，荣成人表达这个意思用了一个字：哏。读若阳平调，其实没有这个字，我只能取一个差不多的代替一下。吃鱼的滋味好，无以言状，就用这个字表达之。
　　 渔家乐崇尚荣成人老辈子的鱼鲜吃法，做工很正宗，我吃过几家，那个味儿，一下子让我回到了六七十年代于家事农桑的日子，甚至连炊烟都有了“农舍隐袅袅，鱼香恣漫漫”的诗意，回到从前，不必是身体，我们的思绪和情感，在从前那儿可以得到最有温度的抚慰。这就是地道的乡愁，有谁说乡愁属于诗歌属于歌词，那就错了，真正的乡愁，在荣成人看来就是，熬鱼的锅边贴着的那几个玉米饼子的香味儿。
　　 吃海鲜，一饱口福，体验地道的渔家功夫；更重要的是要去弄懂桌上的渔家风土人情，享受地道的乡土之情。
　　 找一家五六十岁的老妇人做的渔家乐宴，最好，手艺不掺假；她们多是祖传的手艺，至少是得了胶东民间“熬鱼”的真传。听一遍桌上的“渔家私语”，那才叫过瘾。你尽管吃，她尽管唠，拖着长腔的荣成方言，让人忍俊不禁。我朋友说，听荣成话，比吃渔家乐还过瘾，是最好的下酒菜，下饭羹。是啊，渔家乐和渔家乐不同，人们追求的享受已经不在饭菜本身了。
　　
　　 三
　　 熬鱼要八印铁锅才合适。“八印”是指铁锅锅口的直径，一般三口到五口之家就用上八印铁锅，也是做饭最出味的尺寸，大则火候失控，小则无法容下一条大点的鱼（指汤水不能覆盖鱼身）。胶东人家常食杂鱼，这类鱼主要是海鳝、逛鱼、鲳鱼、小偏口鱼、黄鱼、黑鱼等体型小的鱼，如果人家做这样一锅鱼，可不能嫌“小气”，胶东人感觉吃这种杂鱼好于吃个头过斤重的大鱼，可能是因不能很好地渗透佐料盐分而使鱼肉的口感差了很多。胶东人叫“熬鱼”，一定用到自制的豆面酱（现在很多地方用袋装的四海牌面酱）。灶膛里此时是细柴燃烧的文火，火苗硬但不烈，这种火候可以使锅边上热均匀，一旦看锅内的杂鱼在水中半沸腾起来，就要看“上锅的”（称做饭的人）“烀粑粑”（胶东话，即“贴玉米饼子”）的水平了，“粑粑”的原料里一般要掺和十分之一的豆面，利于发酵，有助松软，增加饼子的豆香味儿。看客关键是看“上锅的”表演，粑粑面和好，双手捧着一团粑粑面，左右手倒几下，摊成椭圆状，距锅底煎鱼水位10厘米处，轻轻一甩，饼子自上而下滑落，但此时的锅边热度只允许下滑两指的距离，而粑粑的一端只有二指的部分是浸在熬鱼的汤水中的，这是上乘的状态。出锅的粑粑好不好，关键看粑粑的一段是不是沾着鱼汤耳，咬一口，鲜到舌根，入了胃口，那个舒坦那个鱼香面香，也会让人醉。用荣成的土话说，叫“沛鲜的”，是鲜到极致的意思。
　　 用勺子舀出那些汤汁，淋在那盘杂鱼上，黄褐色的汤，就像一道彩虹，那些熟了的鱼，莫非要越过这道彩虹，跳过这道龙门，这是一个最好的彩头，告诉你，这是一缕释放着咸香的气韵，那些没有浸渍到盐分的鱼肉，当筷子扒开的时候，汤汁就迅速地流入而弥漫。一抹葱花，一簇香菜末，几片绯红的辣子圈，点亮了一盘鱼，做足了诱人的前奏，如果食客不把鼻子凑近盘子，上锅的就大感意外，甚至跺脚，责备自己功夫太浅。
　　 据说，现在流行的“盖浇饭”，就是从胶东的“汤浇鱼”演化而来。
　　 胶东的海鲜宴用料均来自大海，距海近的就在海中放置一网箱，鱼虾贝藻都置于其中，做到“现吃现捞”，这是他们的保鲜方法。内陆饭店把鱼放在玻璃缸里充氧，那是无奈之举，据说内陆的鱼缸主要靠是海水晶来养活鱼，而胶东半岛这里，即使用鱼缸放鱼，也是用真的海水。
　　 海水，一旦加热就有天然的咸香味道，所以，如果想去渔家乐只想吃一顿贝类海鲜大餐，就会看到“蒸贝”的场面，大铁锅内放上三层铁“锅梁”，将贝类层叠放好，一阵火，听见锅底海水沸腾几下，再听贝类张口的声音，不出五分钟，掀开锅盖，鲜香扑鼻，人在跟前是无法招架的。很多食物的好是把时间交给食物去蝶变，而对于海鲜而言，这一条定律是不适用的，把握住火候，灶底添几把火，那是拿捏分寸的事，得靠经验。我所知的贝类有：鲜蛤，那是海味极鲜的品种；牡蛎，揭开了壳儿，那如豆腐脑一般的牡蛎肉，直让胃口大开；褐色壳儿包裹着的长若钢笔的是海蛏，稍短一点，样子像橡皮擦的，那才叫“鲜儿”，咬一口，鲜香无法抗拒。光是吃贝类就是三餐不能尽其数，肉质敦厚的鲍鱼，淡黄鲜香的牛眼蛤，形若小号桶的海螺，色似黑金的海虹蛤，每一样都有独特的滋味，酒会上有品酒师，胶东半岛土著人可是人人都是“尝鲜师”，所以，遇到事，觉得不如意，胶东人称“吃滋味”。因此，胶东人吃海鲜是很挑剔，大小要挑，新鲜度要讲究，做工不地道，会认为败味，吃的态度和胶东人做事的态度一样，一丝不苟。
　　
　　 四
　　 不能只顾得大饱口福，领略胶东半岛的吃文化，懂得点风土人情，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土炕上一张饭桌，不必在意什么八大盘六个碗，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这时才是邀请客人“上桌”的时候，这叫大饱眼福。客人的位置要坐在正对着房间门户的一边，这叫上位，客人最好学会盘腿而坐，这叫“入席”。胶东人的待客之道，不在于嘴皮上一个劲地恭维谦让，只有一个动作，客人要懂得。一盘鱼，不管是圆盘还是椭圆盘，鱼头向着客人，熟了的鱼嘴都是大开的，这叫“笑迎宾客”，鱼儿大笑，就代表了主人的热情，不管你是和主人有什么亲戚朋友关系，还是一般的游客，这套礼遇是不分厚薄的，一视同仁。一旦开席了，主人会把鱼身马上转向客人，那肥透透的鱼肉，就是要让客人大快朵颐。
　　 渔家是有着渔文化忌惮的，他们的饮食源自大海，靠一条渔船，养活着全家老少，凡是不吉利的话，哪怕就是一个字，都不能出口，除非客人不懂，否则主人的脸色就阴沉下来了。如果一条鱼的一面吃干净了，要翻过来吃另一面，但一定不要说“翻”字，出海打渔的人最忌这个字，似乎是一种诅咒，可以说“扬帆出海”，也可以说“一帆风顺”，谐音的“帆”是诗意的激励，渔人很喜欢。怎么说这个“翻”字呢？用一个字替代，可以说“划过来”，这似乎有点像封建社会的“避君讳”一样，如到了宋真宗赵恒，天下文章皆用“常”字。如果游客会说一个“划”，渔家人一定认为是本地的主儿，饭钱打个八折，没问题。
　　 一棹秋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别信，这是悠闲的人的情调而已，鱼获上桌，餐饮海鲜，尽享这习习秋风醉，胶东人在乎的是实惠。
　　 提几尾鲜鱼去探访砍柴归来的樵夫，鱼清蒸？还是红烧？鱼熟则饮酒闲话，虫鸣可助兴，风清可袭人。如果你钟情于这样的情调，渔人会告诉你，这是小家子气，胶东人喜欢大块吃肉，大口吃鱼，当然，没有精细的做工，胶东人会撇撇嘴，给你个“北乡二子”的外号，意思是没有见过世面，没见过海。理由是，出外的人，就是近游东洋，也要渡海而去，别说是漂洋过海去欧美，更要见世面。
　　 胶东人以自在海边而自豪，这种乡土意识和情感，是流淌在血脉里的精血，是刻在骨子里的印痕。
　　
　　 五
　　 吃遍海岸线，还有点讲究。吃下一家，最好不要重样，尽管渔家都有自己的拿手菜，你最好让渔家自报拿手菜，游客再告诉在上一家渔家吃过什么，新的渔家乐会给游客做一桌见所未见不曾吃过的海鲜。别担心渔家会在做海鲜上“黔驴技穷”，他们都很喜欢游客给他们出难题，他们想留下口碑。如果游客只对螃蟹感兴趣，那就来一桌螃蟹宴。胶东半岛出产梭子蟹，十夹红，还有永远也长不大的海滩小蟹，这些材料在渔家的手中，会蝶变入盘，让人猜不出上了一盘什么海的佳肴。花雕酒嘴蟹肉黄，最适合女士细品细研。蟹粉狮子头，那可是专挑了蟹黄蟹肉组合成浑圆的“蟹球”。来一碟小蟹酱，那也是让人唇齿生津生香的佳肴。小蟹在研磨机里磨碎，经过发酵处理，加入少量的豆面粉，用油文火炒熟，再添加蛋黄末，游客咬一口玉米饼子，夹一筷子蟹酱，一种醉香的味儿，掺和了玉米粮香，以混合的姿态入口，如果说火锅的好处，沸腾而来的是灵气。那合炒的蟹酱，是将香韵一股脑析出而得到的美妙。海鲜的搭配是经过千百年的摸索而俗称，没有书本，口口相传，经久不失。
　　 简单地说，能够把游览和饮食结合得如此巧妙，堪称“甲天下”。如果你不喜欢这些精雕细刻的胶东海鲜风味，觉得太过人为化，那就来一顿原味的“大锅海鲜”，单说螃蟹吧，梭子蟹、十夹红，来上两大盘，专制的吃蟹刀具在旁，就看你吃蟹的功夫是不是地道了。
　　 如果想来一次自炊，那就入住民宿，主人会给准备好鱼鲜原料，炊具，饮食材料，一应俱全，主人还可以在旁指导，让你学一手走遍天下也不怕的自炊海鲜手艺，即使将来用不上，也是饭茶之后的谈资。
　　 我常想，荣成人这种气度和心怀，完全不是单靠文化书本熏染的，那些打渔人，读书不多，但他们有着丰富的海文化知识，更不乏独特的气质，我想，也许是大海可以滋养海边人的心胸气韵，他们觉得，那些海鲜，都是大海的舶来品，对人对己都不吝惜，家中若有，会倾其所有；家中没有，会东奔西跑，只要有求于他，他会为之奔波。渔家人喜欢交流经验，谁家留下游客做几桌客饭，吃了什么，客人给了什么评价，都喜欢拿来摆摆。
　　 渔家乐，是这个时代的最引人入胜的饮食方式，这种方式，给了胶东半岛人尽情发挥，不断呈现精彩的机会。为了给游客一个舒心满意，相当多的渔家还格外添加了不收费的悦情项目，如海边伞下的“海饮”，喝“伟德茶”（当地茗茶），撩习习呼呼的海风，看大海的波澜壮阔，说海的风情，谈海的情韵。渔家也知道这些游客太多的人都不会再来，但正因此，不能让游客匆匆一别，什么都感受不到。
　　 就像渔家乐做的鱼鲜，淳朴厚道，渔人总是要把自己的拿手东西显摆出来，这是他们的性格，淳朴待人，更是他们骨子里的灵魂的颜色。
　　 我想起我常常去聚餐的东楮岛海声渔家乐的主人说的话：我盼不来吃饭的人，我得病，解药是“好客”。
　　 他想着法儿招揽顾客，不是他家的食客不多，而是他不知足，所以就变着法儿换招牌，我去那日见招牌字：海天奇观，渔家野趣。最近他电话约我去吃渔家乐，说顺便带几句广告语。他家的霓虹灯少了诗话，就少了灵魂。
　　 他窃乐道，最近崮山的海草渔社夜宿游客多，他的渔家乐夜场火爆，正想法添点诗情画意，不能简单得只剩下吆五喝六地胡吃海喝，渔家乐是要乐的，但乐要有乐的品位。
　　 在我的意识里，海鲜是可以治愈一切的，很多快乐是海鲜带来的，所以，渔家乐是一个抵抗悲伤的字眼。曹雪芹的《葬花吟》里感叹，“明媚鲜妍能几时”，移用之，海鲜并非常年有，适逢莫蹉跎。
　　
　　 2021年9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