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书香(散文)
白露苍苍,群山清凉。这几日疏雨敲窗,辗转枕畔,似闻故园秋叶婆娑私语,追忆起少年时的残梦,空气中便氤氲着若有若无的书香。
那是在九十年代初期,自幼爱书的我长成了心比天高的毛头小伙,因没有上升通道,就跟随哥哥与堂兄,从封闭的豫东平原前往山东威海,准备放飞自己白手起家的“创业梦想”。
当年家乡正涌动着一波接一波的外出打工浪潮,也有人去大城市拾荒,做着黄金世界的发财梦。我自幼痴迷读书,一心当个鲁迅那样的作家,可惜只勉强读完初中,在废旧作业簿背面留下了十来本密密麻麻的日记,并手抄过《呐喊》与《野草》。除了鲁迅,我还仰慕雷锋,这次异想天开的拾荒行动,是青涩的我不甘平庸的“精神突围”。
因打工市场还不规范,农民工缺乏权益保障,有人走上了收废品的行当,自己当老板,随之乡间泛起一股灰色的拾荒亚文化潜流,一些拾荒人收货缺斤短两成为基本技能,对城里各种马路井盖的尺寸斤两也了如指掌,京上广深到处盲流,有因违法被抓的,反而会对举报者痛心疾首,说“碰上坏人了”!这次出发前,哥哥先领我们去找戥秤师傅各做两杆秤,一杆公斤秤,一杆公三秤。公斤秤好懂,公三秤则暗藏玄机,名义上是公斤秤,称重时却三市斤抵一斤。戥秤时我只要了一杆公斤秤,惹得一旁的哥哥鄙视皱眉,堂兄掩口窈笑。
到了新兴城市威海,民风淳朴,但收购站废品价格很低,只好收废水泥纸袋和啤酒瓶维持生计,很快我被海风吹裂了糊着水泥的手脸。因不懂普通话,又拙于和人打交道,已经成家立业的哥哥扯下脸面做了我的老板,让我把每天的营业额上交给他。没过多久,我们就决定离开此地,坐船去大连,再转去某工业重镇,听说那里货源多,且有不少拾荒的老乡。我们想要离开,还因为当地某醉酒男子路边殴打一六岁女童,我冲过去怒目相对,那人打我,胆小怕事的哥哥和堂兄却拉住不让我还手。接着来了两个偷窃为生的同乡,在我们那里蹭吃蹭住,威胁不合作就专在附近偷,让我们背黑锅。我也渴望离开,觉得整天与秤砣为伍,满面尘灰,鼻孔里嗅不到一丝书香。
渡海来到那座雷锋罹难的工业老城,果然拾荒者众多,还有几个本村的。人们每日在各城区活动,有很多是正经本分做废品营生的,也有回收酒瓶灌假酒的,有拿生铁仿造黄铜的,有在阴沟收集地沟油的,有联系工厂内线盗卖成品的,也有专门结伙下夜的。当地人对拾荒者也有戒心,相关部门常四处出击整肃,甚至抓人扣车罚款,地痞流氓们也蠢蠢欲动,伺机敲诈勒索。俺村支书的独生儿子也来收破烂,承受不住压力草草还乡,并留下一句肺腑之言:“收破烂这活不能干,会得心脏病。”
很快,我也陷入这种精神焦虑的怪圈之中。其实我的“生意”还是很不错的,每日都有进账,有时收入不菲,不少人家废旧物品专门等我来收。可我从事着灰色行业,亲历目睹种种不堪,与我的良知发生严重冲突。我每天都在纠结,这缺乏规范、乱相丛生的拾荒行业像个大染缸,混迹在良莠不齐的拾荒者中,每天都似在刀尖上行走。我多次在雷锋牺牲的望花区凭吊,俯仰徘徊,感到沉重的太阳轧弯了我的脊梁,飞扬的黄沙刮疼了我的青春,思想的尘垢堵塞了我的心窗,祖国、人民、理想、奉献、尊严、道德等等字眼虫子似的咬噬着我的心。
平时收到一些报刊书藉。我舍不得卖掉,每晚都忍着困倦读到深夜。记得收一本清末蒙古人尹湛纳希仿写曹雪芹的《一层楼》时,书名是繁体,又是草书,我居然念成“一楼屋”,惹得旁边一个知识女性出语纠正,让我闹了个大红脸。还有一本《猎人笔记》,竖版繁体,古色古香,我视为珍宝,后来返乡代课时被人撬门偷去。更幸运的是,我居然收到半卷《天龙八部》,书皮脱落,书页散失,我细心装订,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对于通俗作家,自诩文学正统学徒的我从来内心排斥,后在无意中借阅到一套《书剑恩仇录》,使我牢牢记下了金庸这个名字。现在与这半本《天龙八部》的邂逅,再次掀起了我灵魂的风暴。
金庸用他的如椽大笔,描写侠义,洞察人性,拷问家国,直击苍茫的历史时空。他撕裂了我狭隘的人文视野,使我置身于浩荡的精神海洋,与书中人物同悲同喜,同醉同歌。段誉的痴,虚竹的呆,让我忍俊不禁;丁春秋的恶,鸠摩智的坏,令我拍案切齿;阿朱的情,阿紫的刁,令我辗转叹息;慕容复的奸,带头大哥的苦,让我丈量了多重人性维度。特别是大英雄萧峰,他嫉恶如仇的刚烈,胸怀苍生的柔情,宁折不弯的孤勇,感天动地的舍身取义,更令我热血沸腾,泪水滔滔。
金庸构筑的侠义世界抚慰了我焦渴的心田,唤醒了我的家国情,民族义,天地仁,也坚定了我跳出命运怪圈的决心。恰逢合租的本大队几人因夜入建筑工地偷盗被抓,几乎连累了我们,我坚决要走,哥哥勉强答应放行。说起我们哥俩,也真是难兄难弟。哥哥因日夜焦虑,半夜说梦话都喊“破烂换钱”,时常上火牙疼肿起半边脸。牙膏用完不买,带我去同乡那里蹭,被戏称为“铁毛(公鸡)来了”。白天出门买货不准吃饭,还气哼哼地冲我发作“你咋恁饿”!一次我发高烧,哥舍不得买药,就不顾我的抗议,硬给我服用垃圾箱里捡来的药,说“是药就治病”,害得我数日昏天黑地,差点摸了阎王鼻子。
在启程返乡前夕,我想休息一天,哥哥却不放松,我只好同他走街串巷,天快黑才收工,早已又累又饿。正是下班时间,大街上汹涌着自行车的潮水。这时三个骑单车的彪形大汉从后面包抄上来,舞着明晃晃的大锯条,非要把半袋从工厂偷出的成品强卖给我们。我见是赃物,坚决拒收,三人挥拳瞪眼对我辱骂起来。
我说:“哥,咱们不要!”转身就走。走出一程,回头发现哥哥被他们围住。我担心哥哥,就又折返回来,拉着他就走。忽觉脑后生风,头上中了一拳,一人蹿到我的背后偷袭。我少年习过拳脚,就反手擒拿锁喉,那人几乎翻了白眼儿。另二人扑上来,棍棒砖头锯条齐下,顿时热血飞溅,天昏地眩,在意识逐渐模糊中,我听见哥哥凄惨的哀鸣:“求求你们,别打了……我给你们跪下了!”
我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自嘲地想:我终于不是侠客,不是萧峰,只是来自古老平原卑微的拾荒者,一个寻梦远方,细嗅书香的孩子。时代列车铿锵,离我似近又远。我只是想成为一枚铺路铁轨上的螺丝钉……
那年夏至,今夕白露,三十载如白驹过隙,多少日子遗失在时间的翰海,多少生命荣枯在时代的原野。时空在变,物是人非,凭窗听雨,我仿佛置身平行时空,一半年少,一半中年;一半故园,一半他乡;一半烈火,一半秋水;一半唏嘘,一半欢笑。
如今,哥哥也老了,这些年,跟着时代节拍,他打过工,摆过摊,办过厂,开过废品收购站,现在守护空巢的乡村,心脏不太好。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在东北卖胡辣汤,老二年届而立,四处打工,却陷进男女比例失调的社会怪圈,迄今无妻,让老人重回焦虑之中。
我落足南疆,两个养女已完成学业,参加工作。小女读初二,酷爱篮球运动。儿子今年大学毕业,正在为考公务员努力刷题,也令我这做老子的有些担心。妻子善良然而固执强势,非要赶三胎的时髦,说不定哪天会给我来个“老年得子”的尬喜。想来,这几个孩子是我最大的财富,他们的幸福安康拜盛世所赐,也是我的心愿所在。爱书是我一生的情结,也是自己最美丽的误会。好书抑制了我攫取金钱的才能,却充实了我的灵魂,让我从狭窄走向宽阔,从隔膜走向慈悲。
推窗远眺,雨声中许下两个心愿:一是今后仍有书香相伴,生命一日未竟,修行一日不止。二是抽个和暖的冬日回乡看看,给父母上坟,再和哥哥拥炉夜话,品一壶老酒,谈谈多年的眷念。
祝中秋合家幸福。
遥握……
祝节日好!
问候中秋愉快!
问候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