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梦想的豆腐(散文)
一
时常想,但凡是人,都有各自的梦想。而每个人的梦想源起又是不同的,可谓千姿百态,五彩缤纷。如河流,有的源自雪山,有的萌于草地,有的来自森林。
我的梦想是从一块油豆腐开始的。
我记得很清楚,七岁那年的一天,放学尚早,我没有直接回家,和同伴瘦狗到新楼去玩。我的小学,就处在舟浦和新楼两村之间的一个高地上,是由王家祠堂改建而成的。那地方有一个很显赫的名字,叫圣旨门。圣旨门的来由,谁也说不清,可能是以前某位朝庭的钦差大臣在那传达过圣旨吧。我的故乡在舟浦。舟浦在东,新楼在西。从舟浦到学校,要爬约两百米长的山岭,鹅卵石路面,弯弯曲曲的,两边是夏绿秋黄的稻田。途中须过一座小石桥,桥下的流水叫“国公溪”,因为它源于“国公岙”,所以一涓细流也拥有了一个“千岁”的大号。舟浦这地方就是怪,几乎所有的地名都与皇亲国戚沾边的,舟浦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王宅”,也就是帝王之宅。我有时候找不到根据,以为我的乡人喜欢往大里说,高处吹。
从学校到新楼,路途要远一些。其实也不远,就里把路,全是下岭,路面也是用五颜六色的石块砌成的,蜿蜒曲折似彩龙逶迤,两边也是层层叠叠的梯田。那是六月的天气,陌上花开,田野的稻子绿油油的,有蝉伏在路边的青树上不停地和稻田里的青蛙和鸣。我们一路蹦蹦跳跳的,仿佛就像两只小鸟在绿茵之间飞翔雀跃。我们过了文昌阁,先到营房坦,看了一会儿铁匠在火炉边的铁座上叮叮当当地打制农具,然后继续往下走。岭脚有溪潺潺流过,泛着绿浪,荡着清波。溪是从舟浦流下来的。在舟浦,这溪叫柳溪,至此,改叫梅溪了。我站在溪边四下望,感到新楼这个地方也很怪,溪边没一棵梅树,却叫梅溪;村里全是黑压压的一片老屋,却叫新楼。溪上有桥,是石板桥,四条长长的青条石铺的。桥头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枫树,树下搭着一个凉棚,像路亭。
亭里有位年迈的老奶奶,孤孤单单地守着一只风炉。炉上一口平底锅,搁一块肥肉和七八块小巴掌大的“豆腐扇”。炭火熊熊,锅里油水鼎沸,热气腾腾,滋滋作响一片,她在煸油豆腐。豆腐被猪油炸得金黄金黄的,老远,就飘来一阵阵诱人的香味。老奶奶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像千沟万壑,也许是天太热,或许是被炉火烤的,沟壑之间汗水纵横。
她见我们入亭,便停下手上的蒲扇,撩起粗布衣角拦腰抹了把汗,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金牙齿,同时,也暴露了一颗尚来不及镶嵌的门牙。随之,一个漏口风的声音金光闪闪地扎到了我的耳朵,娒娒,你们想吃油豆腐吗?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想。她说,好咧,给钱吧。我听了,昂着的脑瓜顿时蔫了下去,我们小孩子,哪来的钱呀。不能再在此停留了,再呆下去,哈拉子就会难以控制了。我拉着瘦狗的手,欲立马走人。但瘦狗不同意,问,阿婆,油豆腐多少钱一块?老奶奶说,我这油豆腐,很好吃的,但不贵,两分钱一块。瘦狗歪过脑袋,贴着我的耳朵道,狗亮,你兜里不是有两分钱吗?咱们买一块尝尝吧。蓦然想起,我的兜里确实有两分钱,是阿妈给我买铅笔的。我说,那是买铅笔的钱,我妈会骂我的。瘦狗从书包拿出一支已经用了半截的铅笔,说,铅笔我送你了,咱们就买块油豆腐尝尝嘛。我拗不过瘦狗,便掏钱买油豆腐。老奶奶拿起一双长长的竹筷,在锅里夹了一块最大的油豆腐,滋了点酱油,放了些葱花。我把钱给她,不料她竟然不收,说,娒娒,阿婆告诉你,你们读书娒,豆腐可以不吃,但不能无笔,这样吧,这豆腐今天阿婆送你了,这钱嘛,你还是拿去买铅笔吧。
出了亭子,我们不去新楼了,转身爬岭回家。来至一棵大琼树下,我将油豆腐分一半给瘦狗,俩人犹如吃八月十五的月饼般轻咀细嚼起来。以前,我吃过不少豆腐,什么滚豆腐、煎豆腐、炸豆腐的,全都吃过,但我肯定,那些豆腐都没有老奶奶的油豆腐好吃。可以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豆腐了,它是那么的香,那么的酥,那么的暖。就在那一刻,一个梦想便在我幼少的心灵油然而生了。
阿婆给我们的那一点点的好处,为何多少年过去了还总挂在心头,念着阿婆的好,想着她说的那些话,她的话太生动,太温情!
二
晚风轻轻吹,彩霞悠悠飘。
山村的黄昏,充满了诗情画意。走在像问号一样的小路上,回味着油豆腐的余香,我心中似乎有浓浓的诗意要抒发。长大了,你最想要什么?我问瘦狗。我最想将来能有一双皮鞋。瘦狗不假思索地说,我要是有一双皮鞋,落雪天就不会为我的脚发愁了。显然,对这个问题,他以前曾经深思熟虑过。
瘦狗年长我两岁,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父亲是盲人,母亲是哑巴,全家人靠其父打草鞋谋生。一年四季,不管晴天落雨,瘦狗的脚上都穿着草鞋。春夏秋三季,或赤脚,或着草鞋,瘦狗倒也无所谓,但一到冬天,寒风啸啸,白雪飘飘,他便吃不消了。瘦狗双脚只有九个脚趾头,其中一个,硬是活生生地给冻没了,烂掉了。他可能是被冻怕了,因而他的梦想便在严寒中萌芽了,温暖的皮鞋,成了他儿时的梦。我想,除了寒冷,他肯定也像我一样饥饿,可他咋不说想吃好吃的东西呢?尽管彼时我尚小,但稍一琢磨,便想通了,瘦狗的表叔是村里的老叫化子学定公,他经常跟学定公到办红白喜事的人家要吃的,大鱼大肉他啥没吃过?吃,对他来说,并不稀罕。
你将来最想要的是什么?瘦狗问我。
豆腐。我说,将来,我要吃很多油豆腐,吃像那个老奶奶煸的油豆腐,我要一次吃个够。
瘦狗说,对,除了皮鞋,我也要豆腐。
我也一样,除了豆腐,我也要皮鞋。我说。
哈哈,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和瘦狗的梦想,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轰轰烈烈地诞生了。
在我心中,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相比而言,关于豆腐和皮鞋,豆腐明显是占上风的。当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学会种庄稼时,最喜欢种的,就是大豆。那时候,我种豆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梦想的油豆腐。
在舟浦,大豆一般种植在两种地方,一是种在肥力不足且坡度陡峭的山园上,二是种在水田的田岸(田埂)上,前者叫园豆,后者叫田岸豆。首次种豆,是八岁那年,我上不了山,下不了地,就在自家的菜园里种。种豆很简单,翻了地,挖好穴,往每个穴里搁三粒豆种,撒上一把土泥灰,豆就种好了。过了几日,穴内冒出了几点鹅黄的豆芽儿,再过几天,豆芽儿就变成了嫩绿的豆苗。这时候,我开始用”草弯儿”给豆苗铲草松土施肥。几场雨后,豆苗就长成了蓊葱的豆树,开出了一簇簇热闹的豆花。到了豆子成熟的时候,我去拔豆,不曾想,豆树全长成了伏地匍匐的豆藤,三三两两的豆夹子,扁瘪瘪的,绿黛黛的,一点也不饱满,全长成了“瘪三”的样子。
父亲告诉我,豆不宜种在菜园,菜园树荫过浓,肥力过猛,豆树很容易长“青蓬”了。
我听了,乖乖,这豆是个穷鬼吗?咋这么经不起“补”,平时我还一味地给它们开小灶呢。
九岁,我跟父亲到水银尖岭的山园上去种豆。彼时,我就是一个打下手的角色,放个豆种撒个灰的,不提也罢。十岁,我可以到田岸上单兵作战了,去种田岸豆。种田岸豆,从播种到收成,工序共分三步:点豆、围豆、拔豆。到了播种的季节,我挑一担土泥灰,背把锄头儿,赤足来到田边。我呼口气,举起锄头,每隔一尺地,用锄头脑在田岸上砸出一个窝来。接着放豆种,盖上土泥灰,点豆就算完事了。过了月余,我去围豆。围豆的操作比较繁琐,先是用锄头板铲去田岸上的杂草,而且要像剃光头一样把草铲得一根不剩,然后在豆树根上施草泥灰,最后入田里,抓起田泥,巴叽巴叽地围在豆树底部。围好的田岸豆样子很壮观,像一溜大馒头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田岸上,每个馒头上都长一簇蓬勃的豆树。拔豆不难理解,就是收获,连树带夹一起收回家。
我家在桃树垄有一丘自留地,是一丘又窄又长的冷浸田,田形颇似世界地图上南美洲的智利,大家都叫它长田。长田面积不大,但田岸漫长,是种植田岸豆的理想之处。具体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去围豆。正是万物葳蕤的时候,长田的后坎是用蛮岩垒成的墙,高达丈余,坎上的野藤杂草长得甚是疯狂,隐隐间,藏有许多幽暗的洞穴。去时,母亲就叮嘱我要留个心眼,注意安全。我想,去围个豆,有什么好担心的。长田的田岸像一道绿堤,从那边绵延至这边。搁下肥料,我便开始铲草。铲田岸草有讲究,不能瞎铲,得小心翼翼的,如刮蒲瓜皮,不然,就会把豆树铲了。沿着田岸,我一路铲去,惊跑了不少趴在豆树根乘凉的青皮花肚的田鸡(青鞋)。铲到一半时,我发现了一株长得格外茂盛的豆树,并听到有咕咕咕的叫声急促传来。我一听,便知那是田鸡在鸣叫。我欲捉田鸡,慢慢地走了过去,靠近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妈耶!那豆树下居然盘着一条冲担般大的草花蛇,它正在活吞一只垂死挣扎的大田鸡呢!当时,我吓坏了,不敢再看第二眼,立马像发疯般抱头鼠窜地跑了回家。
呵!追逐油豆腐的梦想,真不易啊!
三
为了梦想的油豆腐,少年的我真的与豆结了缘。我年年种豆,总是渴望着有朝一日能放开肚皮吃饱油豆腐。我想,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然而,这个愿望迟迟得不到实现。在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我家虽有豆,但豆腐却是很少做的。往往是家里来客人了,过年了,母亲才会做一板豆腐。豆腐端上桌,每人每顿只准夹一块,限量供应,不能尽人所需,而且没啥油水,放了很多的盐巴,咸得像腌咸菜。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的梦想开花了。
那年我十八岁,到一所偏远的村校当代课老师。那是一个位于群峦之巅的小山村,四周丘陵起伏,小溪两岸,有两片开阔的田野。学校坐落在村庄的水口,也是由老祠堂改建的,一百多个学生,五位老师,三男两女。当地的民风十分纯朴,豆子成熟的时候,村里给学校送来了十斤豆子。当日,我们就请村人做了两板豆腐。这时,我认为是到了见证梦想实现的时刻了。我去买了两斤肥肉,向校长建议,晚上来个豆腐宴,一板切成小块拌着咸菜滚,一板用肥肉去煸油豆腐。校长说,很好,但无酒不成宴,既然是豆腐宴,你再去沽十斤糯米酒吧。我豪气冲天地说,十斤咋够,我去买十五斤缸面清。
负责给学校厨房烧菜做饭的是住在水口老屋的一位老奶奶,她年且七十,身材佝偻,一头白发,终日笑盈盈的,人很慈祥,但没有金牙齿。根据我的意见,她迈着小脚,到村子里东家进西家出的,特地去找了一个风炉,一口平底锅,照着当年新楼桥头那位老奶奶的样子,燃起炉火,用肥肉熬油,在锅里煸油豆腐。平底锅滋滋滋地怪叫了大半日,到了黄昏,油豆腐终于煸好了。于是,大家便围在八仙桌上开吃开喝。那一夜,我把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油豆腐上,据说咸菜滚豆腐的味道也很好,我竟没有夹过一块。那一夜,我足足吃了半板油豆腐,喝了三五斤的糯米酒,一直吃到肠胃抗议了,喝倒在桌下去了才罢休。
次日清晨,酒醒时分,我背起行囊,告别了那个遥远的村校。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梦想也长大了。我的梦想不再是油豆腐,而是青春的翅膀,绿色的军营,还有诗与远方。
时间过得真快,弹指瞬间,我和瘦狗都进入了夕阳黄昏。非常欣慰的是,瘦狗现在变成胖狗了。瘦狗遇上了好时代,他初中一毕业,便跟人到广州经商去了。这些年,他卖过皮鞋,卖过布料,也炒过房,发了。如今,他不仅穿名牌皮鞋,而且还拥有豪车和华宅。时代会给一个人机遇,想躲过都不容易。
说到底,油豆腐是一种普通食品。现在回想起来,未免可笑,我最初的梦想竟是为了吃它。但细想,又感到实在。要知道,人以食为天哦!追求美食,犹似追求美人,皆是人之本能,毋需非议。更何况,我的童年,正处于饥饿时代,一日三餐,顿顿番薯丝汤配咸菜,仍食不果腹的,谁不向往有一天,能面对诱人欲滴的佳肴大快朵颐呢?瘦狗也一样,他早年的梦想就是为了不再受寒,好可怜哦!长大后,我曾时常为油豆腐的梦想感到可笑可悲。现如今,我终于明白:一切梦想诞生的起源,都是来自煎熬的经历,内心的渴望,人性的本求。因此,请君莫笑,没有经历过饥寒交迫的人,是不能体味我们当初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的。吃饱穿暖,是人立于世的第一需求,人之初,为活着也。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至今日,那位送我油豆腐老奶奶的话语经常会在我的耳边响起——你们读书娒,可以不吃豆腐,但不能无笔。是啊!人可以暂时忍耐饥寒和痛苦,但决不能失去描绘人生追求的理想之笔。
多年以来,我走过不少地方,尝过大江南北各种风味的豆腐,但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一块油豆腐的味道了。在我心里,它已化作了一道滋养我成长的精神大餐,任岁月流逝,却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