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愿】家(征文·散文)
鲁西北平原有个叫洼陈家的村庄里,很多院子,被点上了休止符。它用最初的姿态,静默地守在原地,却如何也等不到有人来按“重启键”。
村庄顺着东西方向,呈长条状,半个世纪以来,只是在东西两端,有了两三个过道的延展。穿村而过的主路,在数年前,历经泥土路,渣土路,终于在村爱心人士的无私奉献下铺成水泥路。路的两端,不规律地点缀的几盏路灯,使得村庄入夜后一派漆黑成为不会重来的历史。
在村西边的一盏路灯下,正是一个丁字路口,向北,向西看,不足百米,就是村边边。向东而行,会越来越深地走入村庄。路北侧第二个院子,没有院墙,东南角的位置,有五棵不规则的槐树,高高的树冠,遮住大半个院子的天空,正房四间,里生外熟,木框窗子,对开木门,铁栓锁锈迹斑斑,锁头上裹着的塑料袋泛着白,风化松散。
路过的人,偶尔会习惯性地看上一眼,会不由感慨,那个常年坐在树下躺椅上的老奶奶,不觉已经离开了十多年。院子红砖铺地,常流转着不知谁家的粮食,柴火,推车。野草顺着砖缝春而萌发,秋而枯萎,树龄近五十年的洋槐树,五月花开,十一月叶落,多半年的浓阴遮蔽,可惜没有了乘凉的人。初冬后叶片若雨纷飞,有的落到院子里,有的落到房顶上,有的落到水泥路上,有的恰巧落到路过车辆的车顶,前挡风玻璃,或者车斗里,被带到了不同的地方。如此,这个院子,有了一丝活力。
很偶尔,从村西驶入一辆车,车娴熟地拐入院子东侧,一行人下车后,先透过落满灰尘的窗格向内看,再费力地解开缠绕锁头的塑料袋,插入钥匙,使劲儿转动,以期可以打磨出看不到的铜锈。
屋内的一切,都被时光的尘封存了,包括竖在躺柜一端的两张老照片。细究起来,算不上照片,是两张画像的翻拍图,两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男的脸型瘦削,短发微卷,目光中透着一缕忧愁;女的头发盘在脑后,脸型长圆,嘴唇紧抿。这是我的爷爷奶奶。这个院子,是我印象中的老家,是父母亲在我出生前,带着大姐二姐盖的房子。母亲带着我们四姐妹跟随父亲到邢台安家后,奶奶一直住在这里。故而,我们也会下意识地说,这是奶奶家。
奶奶住过低于地面一尺多的棚子,爷爷当中医挣钱后,用了当时的流通货币“油”购买一个院子,带着八个孩子住在一起。母亲搬离了的家,她住了进来。住了三十年,直至去世。奶奶离开后,这个院子只有在我们回家时,才会热闹上半天,一天,或者两三天。若是两三天,大多是因为我们的亲人离开。以这个院子为原点,四个方向都有至亲家人,距离不过百米内,若出殡搭棚,都会选在主干道,那么傍道而居的这个院子,在我们的精心打扫下,就成了若往日里一般的落脚点。打开屋门,会有一些我认识不认识的人进来,往往会说,这房子真好,多么多年,没有人住也能保持原样。
我们有欣慰,也有不舍,我们会烧大锅,躺在热炕上,躺在透过木格窗透过来的斑驳阳光中,看着漆黑的房梁,会想奶奶还在的日子。自从搬到这里,老屋成为唯一的财产分给了儿子,奶奶的家,就变成流动的。也幸好是有这个院子,奶奶才算有所安顿。房子不怕住,但怕空,也正因为有了奶奶的烟火气,房子才可以安好地保存下来。还因为有着孝顺这一福报,房子即便空了十多年,仍然完好。炕桌,躺柜,大铁锅,仍是奶奶还在时的样子,我们似乎还能闻到奶奶一锅出的美味,而留恋不已。但终究还是要离开,又开启一段不知道多久的别离时间段落。
父亲生病后,我们都深知,即便我们齐心协力与癌症抗争,可不管我们如何拼力,也无法改变父亲终将会离开的事实。我们都知道,父亲一直想着,等百年后,可以回家,可以守在19岁当兵就离开的奶奶身边,换一种方式尽孝。
可我们又在纠结,是否可以把父亲留在这个我们生活了三十四年的城市,我们懂得父母对于老家的向往,也知晓,对于我们来说,老家是父母的根,可父母的家,却是我们的根。对于我们的孩子来说,家的含义又有了深刻的变化。
爷爷行四,父亲行三,五分之一的村民,都是我家当院,谁家有事,不管外出多远的,都会赶回来帮忙。父亲这一辈儿,还在的,也年近七旬,我们这一代,最大的,已经年过五旬。我们这一代的孩子们,鲜有在老家生活,吉林,新疆,河南,河北,北京,天津各地生活的家人,撑开了家族的分布图。我曾无数次想过,可以陪伴父母回到老院生活,哪怕只有几天,也会有圆梦一般的欣喜。可现实中,总是会有这样那年的牵绊,而使得有想法,却没有成行,直至父亲离世,我们更是永远没有机会,去重温那村庄里最普通的日常。
父亲临终前,恋恋不舍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们,说要留在这里,这或许是他做的最为艰难的一个决定。他说最为挂牵的,就是母亲和我们姐妹,他要守着我们,护佑着我们。我们听从父亲的嘱托,无奈地接受父亲不能回他心心念念想了半个世纪的家的遗憾。疫情突然而至,我们的脚步都被局限了,洼陈家村和我的家直线距离不足百公里,却成为我们如何也无法回去的地方。为此我突然懂得,或许父亲有所预知,或许他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终于领悟到,所谓家,就是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地方。既然当年为了生计选择远行,那么家在之后颠簸流离的人生历练下,已然悄悄变了意义。
1987年元月,一辆大黄车拉着我们一家六口和小到仙人球的所有物件儿,来到沧州,入住只有电、没有水的毛坯房。时间悄然划过,对于我们来说,更为深爱的,是父母的家,是他们生活的地方。父亲永远地留在了我们身边,那村庄里的院子,也就没有了守望。可若我们将来有机会再去到那儿,肯定会远远看到那探出院子的大槐树,就会五味杂陈,这就是所谓的故乡情结,我们是如此,父母会更为深刻。
弥留之际的父亲,留下的艰难选择里,我们读到更多的,是他对于我们深沉的爱。我们拥有着陪伴父亲幸福的同时,也会因为父亲远离家乡而深植在内心里一份疼。这种幸福和疼痛的共鸣,成为我们共同面对未来的勇气。我们要好好生活,以告慰父亲,以照顾好母亲,做到大家庭和睦,小家庭温馨。
时至浅秋,秋雨连绵,透过窗向着东南看,那个村庄,应当时值玉米收获前夕,很多外地务工的人儿都赶了回来,陆续地,有的院子正中,堆起了高高的玉米,全家人都围着忙乎着,剥皮,装袋,晾晒。而我家的院子,只有槐树叶落纷飞如雨。
隔空的守望,并不仅仅是我们,还有墓园里的父亲,我们想念他,他在恒久地守望着家。秋雨过后,秋风裹着云彩,走得飞快,电话铃响起,母亲与我聊了许久,中秋那日的午餐,晚餐,会有谁来,谁喜欢吃什么,我说,聚在一起,就是过节,团圆就是幸福。而承载幸福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
问好你的母亲,祝福你和家人!
真真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问候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