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航】海浪(中篇)
一
“等这阵子过去,我就允许你到海边去。”她说,“不过,前提是,必须稍微等几天。”
对于坐在女人身边的听众来讲,这是一个让他心情愉悦的好消息,在他看来,此事已经拍板敲定:等过几天,也许是三天、五天,又或者是等上一星期,无论几天都行,到海边去的旅行已成既定事实,他已盼望了许久,当母亲说出这句话时,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肌肤已经感受到浪花的拍打和夏日阳光的暴晒。这个对大海抱着强烈渴望的年轻人,在他十八岁的梦里,一艘艘大船驰骋于看不到边际的海面上,海鸥在相伴航行船群间盘旋,而他躺在船顶,肆意享受着美好时光,并在水手演唱的美妙音乐中沉沉睡去。在幼年时期,当他坐在书桌前,一页页翻动着杂志,无聊的文章和枯燥的科教知识让他昏昏欲睡,这时候,一张彩色的图画让他的眼前焕然一新,他使劲儿捏了捏鼻子,赶走藏身于此的瞌睡虫,嗷嗷的叫了出来,被眼前的状况惊呆了:那是一张美妙的油画,一艘黑色的大船正向港口靠拢,浪花翻涌拍打着船身,水手们向在岸口对他们欢呼雀跃的人们拼命挥手,彼此抱作一团,乳白色的鸽子飞到大船的旗杆顶部,伸出脖子注视着眼前的人群,它也在享受这一刻。油画的名字叫做“归来”。他想,这艘大船一定是满载而归,不然人们为何会如此兴奋呢?从这一刻起,“前往大海”这个念头就在他的幼小心灵里根植,他在心底暗自发誓,自己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拥抱这片蔚蓝的汪洋。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剪下这张图片,写上名字,贴在卧室墙上,在这一天里,他的心里总唱着一支悠扬动人的歌曲,在跟人讲话时,心里总是念叨着那张图片上的一切,他乐此不疲的帮母亲做活,手脚麻利了许多,即便是往日在他看来严肃可怖的父亲,今天也显得和蔼可亲。
在打扫庭院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位正在指挥大船航行的船长,此刻他的旅途正遭受着海啸的侵扰,船只被一只大手托起,在海面上空摇晃,不多时又重重的摔下去,船员们计无可施,只好跪下来把胸口的十字架掏出来乞求耶稣的庇护,而他正冷静的指挥着舵手,告诫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船员们:“我亲爱的兄弟们,此刻我们正在生死关头,”他顿了顿,“请你们相信我,不要做无意义的祈祷,团结起来,我们将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我们的生命!”声音坚定且不可动摇,船员们服从号令,与大海做着惨烈的战斗,终于,云开雾散,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海面归于平静,船员们把他围起来,高呼万岁,而他扶正自己的帽子,眼神坚定,目光如炬,好像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
“不过,你恐怕要多等几天,”父亲走到他的身边,大半个身子挡住了阳光。“最近都有雨,而且,你要坐很久的车。”
他听到这话,登时怒火中烧,要是捅炉子的火钳夹还在,他会毫不犹豫的把烧红的烙铁揣到父亲的胸口去,就像古代官吏折磨犯人一样,要把眼前这个泼他冷水的男人绑在木架子上,好好折磨一番。这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一发声,就在他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凿痕,这个人就站在那,他的身材像已经快要死去的杨树那般枯瘦,眼窝深凹,肌肉松弛,他的双唇紧抿,似乎是从未打开过,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刚才的语句,很难确信刚才那句冷嘲热讽的话是从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嘴里说出来的。他对儿子的向往表示否定,否定了将近二十年来的期许,他对儿子的沉默感到满意,认为儿子服从了他,他坚信自己说的是事实,而且永远都是事实,他不会在自己的至亲骨肉面前弄虚作假,必须让儿子从小认识到未来的日子不是一个年轻人所能够想象和掌握的。
“另外,高健,”父亲转过头看着他,“你应当先学会游泳,据我所知,恐怕你连水都没下过。”
“是的,父亲。”他回答说,父亲可从不允许他到河边去玩耍,在年纪还小时,父母就严令禁止他跟着小伙伴下河去玩耍,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长姐就曾经掉入水中差点被淹死,从此父母就不允许他到河边去。只能站在河岸的草地上看着朋友们在水中嬉戏,玩到高兴时,他眼红得很,咬牙切齿的蹲在地上拔草。此外,父母立下了许多规矩,例如不能翻墙头,不能满大街疯跑,总之禁止了一切在他们看来极有可能造成人身危险的活动。他被关在家里,一抬头只能看到四边高高的围墙,长叹一声之后低下头继续读书写字,或者是扫地,收拾杂物,擦洗灯罩。除了这些,就是蹲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然后躺在祖父的摇椅上发呆,一睡就是一下午。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一周周的过去,他对蚂蚁感到好奇,这样的渺小生物的生活是如何的呢?他用一点糖渣引诱全身黑黢黢的小虫子,它们从窝里闻到发腻的甜味,伸出头上的两根天线,向同伴传达寻觅食物的信号,它们追逐着这诱人的味道,趴到上面就是东啃西啃。他心想,这些虫子也是会流口水的吧,他小心翼翼的用镊子夹住一只蚂蚁,拔去它一边的脚,任由它在地上翻滚挣扎,它应该会派人往家里送信,它的母亲或许会雇一辆蚂蚁们自己的救护车来接他的孩子回家,也许,这只失去脚的蚂蚁从此只能瘫在床上度过他的后半生,要是他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会难过的死去,一股亏欠他人的心情涌上心头,于是他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对被施加暴行的可怜生命念念有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天会下雨的。”父亲把右手举起来,风从他的指缝里穿过,透过他手掌的指缝,高健感受到了仍然和煦的暖阳,阳光照在健土黄色的面颊上,刺的他睁不开眼。虽说是傍晚,可太阳毕竟还在天上挂着,眼瞅着也没有要降雨的迹象,父亲的语气总是那么不容置疑,他也不想反驳,在他看来,反驳的结果无非是两个人大吵一架,然后冷场收尾,也许,父亲还会动手打他,父亲没有以前年轻了,却还是那么威严,不容一点侵犯。每当他犯错,父亲就会大声呵斥,那些呵斥的话语,就像是在火炉里烧的的一把剑,上面缠绕着淬有毒液的荆棘,在十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晚上,这把剑插入胸膛,烈火裹挟着寒冰,在流淌着滚烫血液的胸膛里进进出出。人们对于痛苦的事情总是选择性忘记,而他却扎扎实实的记住了每一次受苦的经历,等到夜不能寐,辗转难眠的时候,这些旧伤疤如洪水一般袭上心头。
父亲走开了,高健长舒了一口气,躺在摇椅上伸开了腿,他不大喜欢跟父亲待在一起,那股威严,那种命令式的口吻总是让人窒息,逃跑,可是逃到哪里去呢?难道要做别人的儿子不成,可是好朋友的父亲丝毫不逊色,站在葡萄架下,看着朋友被殴打,丝毫不顾忌有外人在,皮带结实而又耐用,似乎永远也抽不断,一下,两下,就那样看着朋友跪在大人的面前,东西被摔个粉碎,哭声,呵斥声,结实的牛皮带划过空气发出的咻咻声,落在瘦弱的背上造成的啪啪声,连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感受得到,鞭子高高举起又重重落在朋友背上,健的身体打着哆嗦,慢慢的,什么都听不到了,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发热,他不要命似的逃回了家。
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总是心惊胆颤,自己虽然挨过打,却也不像朋友所经受的那般残酷,既是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比起别人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好一些,大不了我忍受便是了。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选择了沉默。即便是父亲和他坐同一列车,二人相对,却也是谁都不搭理谁,一个低头看报,一个看窗外被列车甩在屁股后面的树木,高健在心里默数看到的树木种类和数量,或者想别的事,但总是被父亲品茶发出的声音所打断,索性闭上眼,小憩一会儿,但列车上的嘈杂声让他睡无可睡,只好发呆,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来逃避尴尬,只好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父亲,父亲仍旧拿着那沓报纸,一张一张接着看,即便是茶杯送到嘴边,他的目光也绝不离开手中的报纸,是什么新闻或者故事能让父亲如此痴迷?高健伸着眉毛,眼睛留着一个小缝,慢慢抬起头,但却仍然看不到报纸的内容,又蹑手蹑脚的伸了伸脖子,还是不行。现在他的架势别提有多滑稽可笑了,一个拧着眉毛眯着眼,脖子还向前伸的人活脱脱像一只年迈的乌龟,要是鬓角发白,再添上几缕胡须,就更像了!他发觉父亲似乎注意到自己的丑态,他的报纸开始往下落,头也往上抬,目光直指自己的儿子,他立马缩回脖子,把眼睛紧紧闭上,两只手举到头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即揉揉眼,然后转过身侧靠在座位上装睡,还装模作样的吧唧几下嘴,这样就能确保万无一失。
二
当太阳将要落下地平线,褚红色的光晕发挥最后的余温,高健猜现在应该有六点钟,他站在客厅门口的台阶上,用手指敲打着置放在一旁的水缸,这是爷爷留下来的,已经有些年头了,高健往缸里倒满水,用铝管不断翻搅——他能借此听到大海的声音,它嗡嗡响着,他搅拌着,他在聆听。高健想,不会有人这么痴迷于听大海的声音,也没有这个必要,可以长时间无视铝管空洞的嗡嗡声,可是一刹那,只要一点余音,就可以把所有大海的模样征调到脑海中央,一浪接着一浪,在深夜里哗啦作响,把海洋里的微小生物冲到沙滩上,把肮脏卷回大洋深处,这一夜夜重复的工作里,站到他来时的停靠处,他操着疲倦的声音对你说,走吧,走吧。
太阳落了山,月亮打了尖儿,现在周围的情况对他来说似乎更美妙了,他不知疲倦的搅拌着缸里的水,满身大汗,他搅得越来越快,水在这一时刻消失了阻力,漩涡的运转速度就像是上了润滑油的机械一般,根本不需要他使多大的力气,海水翻涌着,咆哮着,浪花溅到他的脸上,一种奇怪的咸味冲散了他凝聚的神力,他掌握不住自己的舵,船开始失控,他慌了神,任由桅杆被海水冲断,他的双手离开了方向盘,瘫坐在地上,死亡的信号警告着他的大脑,他哭出了声,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出海,难道生命就要在此了结不成?突然,他感觉到一只巨大的手拍在肩膀上。
“天黑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他意识到,这是父亲的声音。
“没,没什么,我就是在这里玩儿一会儿。”他支支吾吾的说着,没有回过头去看父亲,他猜不到父亲的表情是怎样的,是对儿子这一行为感到幼稚可笑,还是依旧操着那副冷漠的面孔,他不敢去想。
“你去叫明熙回来,天都黑了还在外面疯玩。”
说罢,父亲就走了,那种嗡嗡声停止了,不过高健觉得,自己的脑袋现在嗡嗡的,他瘫倒在地上,后脊背的汗凉透透的,他在发抖,如果不是父亲抓住了他的手,恐怕他就要迷失在那片大海里,他想,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完全成为一名合格的出海者,他必须勤加练习,这样才能在海水到来时不被吓倒。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往门外走去,父亲叮嘱他的万不可忘记,月亮已经走到枝头了,透过树杈间的缝隙撒下些银粉,杨树叶在地上摇曳着,似乎是把这些银粉聚在一起,不过,他现在可没工夫去欣赏这些,天已黑了,他要去找自己的外甥女,他看到邻居们站在门前聊天,他不好意思去问,或者说他不敢,是羞涩,还是因为懒?恐怕他自己也答不上来,平常他跟熟人相遇都很少打招呼,除非真的是脸对脸了才肯开口问候,母亲说他长大了还不识人情规矩,是要被人背后指指点点的,好像家里没人教你这些似的。
他站在门口,朝四周看了一圈,灯还没亮起来,他是不可能在黑暗中寻找到一条道路的,于是他扯着嗓子,朝人群中喊那个孩子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回应,又好像没有,他对自己的耳朵表示怀疑,努力回忆着刚才听到的那句回应声,到底听到了没有?好像有,又也许无,最后,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坏掉了,即便他再思考上一个小时,一个在外面疯玩忘记时间的孩子也不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比他以往听到过的叫喊声更要大,余音又拖得很长,他觉得自己的声道都要破了,嗓子很痛,他干咳了几声。周围的树木沙沙作响,将他的呼喊反射出去,以期望那个调皮的孩子能听到并做出回应,他又连喊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音浪一波比一波强,他想,这样的声音,即便是村庄外的人都能听到,他已经听到声音撞到墙壁反馈来的回声,接着,村里的狗也叫了起来,鸡鸭鹅也好,扑腾腾的跑出了圈,站在墙头上眺望。一时间,鸡鸣狗吠,邻居家里的吵闹声似乎也因他的声音更加猛烈,婴儿的啼哭声,大人安慰孩子而不得的辱骂声,老人坐在火堆前讨论生老病死的叹息声,一股脑的涌入他的耳朵里,他蹲在地上,侧着头,在一条条讯息中筛选着,终于,他听到了幼稚女童的回应声。
他喊出了第五声,这次,不是强烈的询问,而是苛责的命令,这是具有他父亲所特有的口吻,那种不容置疑,必须马上照办的语气。十分好用,他心想,这样她就会乖乖地跑回家,而不是到处去找。风声走过他的耳畔,他听到了孩子的声音,但那个稚嫩声音告诉他,她藏身于茫茫黑夜里,必须像捉迷藏一样找到她。
他一跺脚钻进了黑夜,循着月光的足迹一边走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股冷风钻进了他的脖子,刚才的汗液还未完全干透,这会儿,他觉得更凉了,他用外套裹住前胸,两只手伸进袖子弓着背往前走,根据他的判断,孩子就在月光能照到的不远处,于是他快马加鞭,深一脚浅一脚快步往前走,他在心里想着找到了捣蛋孩子之后的事,应该揪住她的衣领揍她一顿还是领回家让她接受母亲的审判,告诉她被人贩子拐走的可能性,让她窝成一团痛哭流涕对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进行悔过。无论怎样,他觉得,她今天必须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