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白露这个节令的早晨，我站在楼下花坛去看那株我和妻子移栽的一丛芦苇，叶子上擎着晶莹的露珠，过路人，陌生人，经过的时候，都投来一瞥，当初我和妻子就是嫌这个地方的风景太单调，所以才有了芦苇，妻子说，就为了让叶子挂上露珠，她喜欢这种情境，我理解，她是欣赏“一滴夜堕即珠然”的美妙，露珠此时不再为霜，不再是肃杀的标志。
　　 我知道，一个人在心底种下了爱，一切都可以是爱的寄托。我这样解释，妻子说，还是我把她的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了。
　　 我想到我小时候的发现，现在琢磨起来，有了爱的主题。夏日的夜晚，流星从眼前划过，想伸手一把抓住，不能。邻居六母说，去追，星星是爱一片树林，肯定会落下。于是，我和伙伴就拼命地追赶，总相信，即使是一丛灌木也会落下晶莹闪亮的星星，后来举着萤火虫回来，告诉六母，抓到了。六母笑了，你认为是星星就是星星。这话模棱两可，现在想，我在人生路上并未抓住什么真的从空宇中垂落的星辰，只是有些琐碎的自觉得意的东西，比喻，我第一年在队上干活就评上了十分，六母第一个给我竖起大拇指，算是奖励。第一次去海边推回一车的海藻，遇到一个海边的汉子，帮我把车推出泥淖。第一次推着一车冬白菜进城买了三块钱，劳动所获，无上光荣，我第一次这样认为。我觉得只要专注于那些不起眼的事，倾泻着我的爱，就有收获。这样的画面，在我的头脑里，都被琢成雕塑，是一个个在爱的光辉下成长的故事，是一幅幅爱的图画。
　　 爱，会让很多东西变得有趣了，不再感到茫然，或者是慢吞吞。我必须学会理解爱的节奏，步调不同，才会有乐感，才成旋律。从拼多多快递回一架电子钟，电池、表针，都要自己去安装。我于是相信了时针、分针、秒针都有着自己的速度，他们那么用心地绕着一个圆圈行走，快慢的节奏总是配合得那么准确，时间感围绕圆心转得很准。于是，我又想到了小时候蹲下去看一只蜗牛爬行于叶片，不再希望它快步如飞了。曾经去一面礁石上等着看乌龟晒日，结果乌龟没看到，我却被晒成了非洲人。我还是相信乌龟会在某时站到礁石上，因为它们都有着自己的速度去追赶着美好，一个人，只要用爱的速度去关注，不急不躁，就会发现眼前的美好，或者可以想象一个有意思的未来。
　　
　　 二
　　 楼左有青山伴我常年居，我经常步走青山，表达我对山的喜欢。这是我的方式，山不懂得我，我必须懂得山，别人不懂得我，我要学会懂得别人。世上最伟大的选择，都选择了爱，这是我看到了所有爱情电影的不变主题，我常常想，一个人的身体怎么保健都要渐渐老去，都可以被岁月缓缓收割了去，唯有一颗心，一颗懂得和感受爱的心，保持了童真，就会常处年轻态。因为身体的双腿即使挪不动了，也要用爱世界的心，去贴近我们所到之处。曹操说，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这是仇恨之心，真的做起来，心弦可承受不了其重。年轻的时候，我也抱怨过，我慢慢沉静下来了，现在终于觉得，世界哪怕对我薄情，甚至自以为不公，我也不能寡义，我的证据是一个人站在峡谷峭壁呐喊，回音一样返回，诅咒会伤害爱之心的。世界是浩渺无际的，是博大无量的，所有的都是命运给与我的，学会接受，试着抗争，试着改变，也许我们可以从岁月里收获一部分属于自己的美好。晨曦里走在青山的逼仄的羊肠小径上，突然觉得命运有时候就像这条窄窄的小径，树木歪着横在小径上，得绕过去，我现在并不抱怨生气，我不求太宽，容得下我的双脚就够了，以我的方式与路上漫步或小跑，我相信一定有人在看着我的美，把我当作了风景，他入眼，我入心。我收获了小径给我的情调，足够了。
　　 我想起了散文家朱成玉在文章里讲了一对蚂蚁的故事，说了一句话：“如此辽阔的世界里，我们相遇，难道仅仅是为了一次争吵吗？”爱，可以让蚂蚁明理，我想起曾经看到的一段寓言式的故事：一只从西伯利亚飞来，一只从北极跋涉而来，两只大天鹅相遇了，互道旅途辛苦后，一只说，正好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以在一起了。天鹅也懂得怎样去接受一次相遇，期待着美好的未来，它们就是为播种一次爱而相遇。
　　 苦难面前我也相信狭路相逢勇者胜，但美好的现实，与人相逢，无狭路。即使遇到窄处，有了彼此相谦让的爱，也会变得四通八达。某日我驾车在楼东的路上与一车碰面，谁退一步都可以，我先选择了退却二十米，不是退避三舍，让过之后，那车窗缓缓降下，司机双手抱拳，满脸舒服和感激的微笑，什么也没说，我颔首回敬他一个善意的微笑，我用爱收获了一段美好的心情，这个细节感动了我，是我感动了他，还是他感动了我？我相信，用爱去获得，都一定是最美的画面，那抹微笑，永远不会消失，在记忆里，记忆因美好而变得持久。
　　 用不着良田千顷，也用不着田畦井然，见缝插针处就可以种下爱。这是我在楼下给住户老李抒情的句子，他说，一点没觉得文绉绉，说到了心底去了。他家的一盆很大的虎皮兰要倒倒花盆，居然发现花泥下有10几株花根，丢了可惜，于是便栽植到楼下花池边上，他说，有人也许家中少了这个品种会挖回家栽着。果然，在这个初秋的早晨，北楼的老徐拿着花盆挖了一株，他没有走，等我们晨练回来要禀告一声。
　　 老李笑着说，那就是为你育苗的，把花栽到你家的花盆，那是最好的去处。爱，不仅收获着语言的诗意，而且使人与人的关系更生动了。
　　
　　 三
　　 其实，世界上最好理解的就是“爱”这个字眼，爱字的头是一只手，一只手罩着，那是为人遮风挡雨，是给与的爱，是付出的温暖。繁体字的爱，中间有个“心”字，简化字省去了，使很多人看不到爱的本质了。也好，做一个无心的人，不必说文解字，不问收获，只求做到，即可。观察空中的鸟，没有航线，能飞多高就多高，它鸣于树头，翔于蓝天，没有目的，不必计划着要抵近天堂，那些鸟声，婉丽清媚，不必在意某个地方是否有人欣赏它的歌喉，不必在意是否有一个音乐大厅，或者奢望着奥地利的音乐金色大厅，歌唱过，所以我们每个人心底都有着鸟鸣声，啾啾喳喳，唧唧卿卿，可能这些模拟词是最熨帖人心的，不必记住，可人们还是记住了，这种轻巧的力量，是起源于把美声洒向人间的初衷，我觉得，绝不是动物的本能。
　　 就是欣赏大自然景色，也可以用爱来重新组合一个崭新的诗意的画面。我常常百无聊赖地心无旁骛地端坐窗前，看着狂风携雨而来的样子，在天空裂开做闪电的那一刻，我不再害怕，我觉得闪电是雨的使者，是来擦亮精灵的雨滴。闪电雷鸣是迎接那一天的甘霖的礼炮，那缕闪电是散开在我的视界里的一束烟花。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表达爱的独特方式。文学，对于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被认为是一种高雅的消遣，但我爱文学却不想反驳这个看法，我觉得是磨砺我的脾性的磨刀石，是抚慰我心的温柔之手。之前因为学写文学论文，草草目索一首诗的关键句，名之曰找“诗眼”，其实，原本温润一颗心的爱的养料就这样浪费了。现在，我会静心捧读一首诗，理解其起承转合的妙处，用诗的画面，安放着我的心，我这是爱诗，诗才给与我最干净的时空。我妻子养花成癖，她说，真正养好花就要把花种在心底，用心关照，才得花意，花意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家中的君子兰十几盆，每月她要用青岛啤酒擦拭一遍，人家追肥于花根，妻子追肥润叶片，看效果吧，的确葱茏葳蕤，常吸引爱花人登门取经。啤酒拭之，是否有道理，不得而知，其中的机理未必科学，但她专心为之，付出了在她看来是深厚的爱，她于心就满足了，满足了，这是多么美好的人生状态。她有着这样爱护花草的理由，她说，不是有个词儿叫“醉花阴”吗，要相信花喝了酒醉了的样子更美。这是理由么？是的，是爱的理由。
　　 一个心中装满了爱的人，在风景之下才会敏感，才会感悟出风景的人生滋味，这种阅读的智慧的根源在于心底有爱，爱生风景。炎暑时节，于法桐树下漫步，一片落叶飘然于目前，我朋友老于说，不要大惊小怪夏落叶子，得好好珍惜叶子挂在树枝上的时间。他是提醒着自己。我知道他是有所感的，最近他体检发现癌细胞标的物的指数有些高，其实，他是给自己宽心，也在安慰着我，风景与生命的关系，一旦用爱解读，就深刻了。看淡一切，特别是厄运来袭，坦然面对，爱生命不是不在乎，是镇定自若，这是病魔最惧怕的。
　　 能够想着别人的人，首先要把爱种在自己的心底，否则空落落的地方，不会有饱满的情绪。我这样看诗人徐志摩，他不是因为写了一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了”的诗句，而是有八个字可以表达他的全部诗性：若你安好，便是晴天。他把灿烂的晴天也种在了心底。
　　
　　 四
　　 很多人的心，一旦遇到繁杂坎坷的事，就变得像长了痂一样，其实人心的痂是一层皮儿，就像树下的阴翳，树枝与树枝间的蛛网，唯有坦然泰然，这样的痂，这样的网，才会破解，会被暖风吹散。我的一位朋友曾经罹患肠癌，17年了，他说，要么不是癌症，要么处于前期，要么是他这个人用爱战胜了癌。他说，他可能吃多了，妻子每顿饭叮嘱多吃点，他要把妻子的这个爱心转化为少吃，减轻肠道的压力负荷。我觉得这是聊天开玩笑的语言，但有一点我捕捉到了，他不埋怨什么，用自己的方式减掉了心头的痂，挥手拭去了眼前的痛苦哀愁的蛛网。
　　 心底种下爱，然后还要学会给心底的爱浇浇水，这份温清水就是迷人而真诚的微笑。用爱簇拥的微笑，是可以上瘾的，久之就成了习惯，是通用的爱的表达方式。我看到一个小孩子穿越马路，一个警察弯腰抱住把他送到了马路对面，警察和小孩都面对面地笑着。我有抽烟的恶习，那次在人行道上手中夹着一支快燃尽了的烟蒂，那个保洁工大姐跟着我走，我要抛掉时，她笑着接住，轻轻说，放垃圾袋吧。她微笑着，我也微笑着，但我很尴尬，她一再用微笑缓释着我的尴尬。我相信，风中会传来花香，心底种了爱就生成了微笑。我记得一段颇有哲理的大白话：用你的笑容去改变这个世界，不要让这个世界轻易改变了你的笑容。爱，有多大的意义呢？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爱，构成了生活的全部。一切善意和温暖，源自爱。一个人获得了，他未必说得清在哪里获得的，但他一定感觉到心底里种着那个爱，一年四季繁茂，这是不能收割的绿色。
　　 有人提倡，爱，就要大声说出来。我属于过去时代的人，大声喊出来，很为难，我可以在心底呵护着这份情愫。我还觉得，凡是能够说出来的都不够很美好，默默的状态有什么不好？多了一份含蓄，这是诗意的样子。无言的，未必就不好，就像睡眠，就像绵绵细雨，就像微风拂面。
　　 我倒觉得用草叶上擎着露珠的比喻来理解爱最贴切。尽管太阳一出，用不着炽热，露珠就被蒸发了，但我们要想想，在某个无风的夜晚，露珠还会再一次光顾那片叶子，露珠爱那片叶子，叶子喜欢那滴露珠？说不清，却感受到露珠的温润，叶子的魅力。
　　 种爱，不属于季节行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皆可播种，种下，不是为了人们赞美丰收的景象，而是心底需要一个个金色的丰收。
　　 为了好好生活，起码不要让心底一直荒芜着，那就快播种吧。
　　
　　 2021年9月2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