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山区，村子被层层叠叠的大山包围着。村西有一条公路，蜿蜒着伸向远方，路之尽头，目光所及，还是影影绰绰的大山。
　　 远山从不随着四季的交替改变颜色，永远是青灰色的。远山不但颜色单调，而且起起伏伏的轮廓也没有任何规律。
　　 小时候，站在家乡的山上看着远山，它那青灰的颜色和没有任何规律的线条似乎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性，弄得我魂不守舍，总是幻想着远山的背后一定是一个非常精彩的世界，盼望着有朝一日走出大山，去远山的那边看看。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理想吧！
　　 我小的时候还是集体时代，村子里大部分人都是在生产队的安排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那时候，谁家都没有电扇，更别说空调了。夏季，闷热潮湿的空气似乎可以挤出水来，身子总是黏糊糊的。每到傍晚时分，我家院墙外的拐角处总会聚集着一群纳凉的人。由于蚊子太多，大家会生起一堆火，等火燃旺了，再在上面覆盖上树枝和鲜草，以此驱赶蚊虫。
　　 距火堆稍近坐着的都是爷爷或奶奶辈份的老人，父母和叔叔婶婶们则散坐在周边的空地上。他们的言语里很少谈到远方，只是不断地说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什么谁谁家新买了一台收音机，谁谁家的孩子特有出息，谁谁家养的老母鸡经常下双黄蛋，谁谁家自留地的庄稼长得可壮实了……言语间，浓浓的烟雾便在四周弥漫开了。
　　 看着一卷一卷升腾的浓烟，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特别开心，蹦蹦跳跳地穿梭于烟雾之中。我们欢笑着追逐夜幕下飞舞的萤火虫，似天地间的精灵。
　　 “别跑啦！小心摔了。”裹着小脚的奶奶歪着脑袋，扯着脖子喊。
　　 我们不把她们的话装进耳朵里，还是不断地跑，根本停不下来。
　　 看我们闹得厉害，父母和叔叔婶婶们便嗔怪着说：“跑吧！有本事把咱们村所有的山都跑遍，跑到山外面去，那才叫真本事。”
　　 “切。”我们做了个鬼脸，忽地一下散开了，继续追逐着萤火虫。
　　 裹着小脚的奶奶们即便不喜欢我们疯跑，看到我们开心的样子，也不再责备我们，只是不断地转动着头看，任凭我们在她们前前后后地闹个没够。她们看我们的眼神慈祥且深远，像远山的颜色，青灰青灰的。
　　 奶奶们坐在那里很少站起来，可以一直坚持到回家睡觉。因为，她们似乎裹了几千年的小脚就连走路都是十分艰难的。也许，曾经被层层包裹的小脚已经禁锢了她们的思想。
　　 那时候，我们只有开心，好像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累，更不知道什么是烦恼。当年，无忧无虑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在爷爷奶奶的眼神里，在父母的嗔怪声中，我慢慢长大。
　　 长大后，我去了临镇的厂子里上班。当时，母亲身体不太好，看什么都烦，不洗衣服也不做饭。每次下班后，我都骑着自行车走二十多公里回家给母亲做饭洗衣服。
　　 那个镇比我家这边空旷好多，周边的大山相对单薄一些。可是，再远一点，还是影影绰绰的大山。我不知道在那里看到的远山是不是在家乡看到的那几座远山，只知道它们的颜色一样，都是青灰青灰的。
　　 上班时，我自问：我到底走没走出家乡的远山？转过头，朝着家乡的方向看。此时，家乡的大山成了我目光中的远山，那些曾经陪伴我长大的大山也变成了青灰色。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走出了大山，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于我而言，同样青灰色的大山已经失去了它曾经的魔性。因为，我对家乡的大山太熟悉不过了，那里收藏着我童年许多的快乐时光。
　　 人们常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在，不远行”。看着家乡的远山，突然顿悟，父母在的地方才是我人生的来处，那里不但有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和永恒的大山。我要回家，回家陪伴父母，陪伴我家乡的大山。
　　 我辞职回家，做了一名踏踏实实的山里人，一个一心想陪伴在父母身边的乡下人。
　　 时光如水，二十几年过去了。如今，我已为人父，远山却没有随着年代的推移而改变最初的样子。可是，它那简单的色调和没有任何规律的线条在我眼里却越来越美了。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句话是一位老师写的辞职报告。因为这句话，突然感觉到我是一个俗人，是一个俗到骨子里的山里人，最多就是看着家乡大山的轮廓发出一番感慨。
　　 看着孩子慢慢长大，我不再猜测远山的后面有什么，更不憧憬远山再远的地方是否有诗，只是沉醉于远山与我之间这片空间里。因为，远山以外，再好的世界也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从不强求，更不奢望。也许，这就是山里人本就该有的性格吧！这种性格，是在大山里沉淀出来的，就像远山的轮廓和颜色一样，不但纯粹，而且夯实。
　　 每年的春天，随着气温的升高，大山也慢慢苏醒了，一簇簇的山桃花、山杏花、山樱桃花……你追我赶，竞相绽放。大山的颜色随着花的颜色改变着。这个时候，远山却不骄不躁，颜色依然是青灰青灰的。
　　 每当夏季来临，青山叠翠，碧波荡漾，一些不知名的鸟的叫声穿梭于绿浪之中，远山依然是青灰色，一点也不张扬，还是很安静，从不发出的一点儿声音。
　　 现在看来，或许，这就是远山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定吧！
　　 前几年，村里最后一位曾经裹着小脚的奶奶也去世了。回忆起她们曾经慈祥且深远的那种眼神，我陷入沉思：她们是否也憧憬过到那片青灰青灰的远山去看看？我没有答案，因为那是一段历史，一段永远也回不去的历史。
　　 去年，突发灵感，写了一篇散文《放脚归山》。我那篇文没有记录太多在山上的故事，只是把这么多年来的经历做了个总结而已。估计，我这辈子也不会放下世俗的羁绊，萌生出去远方看看的勇气了。
　　 我不知道远山再远的地方是否有诗，但是我十分清楚，远山之外还会有远山。不然，怎么能说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呢！我家这里，又何尝不是他们眼中的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