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些牧养耕牛的日子(散文)
一
过去,山区农村出来的孩子,几乎没有谁不当过放牛娃的。其中的艰辛滋味只有亲自牧养过耕牛的人才能体会得真切,如同自己做父母时才知道自己父母生养子女的艰辛一样。
当时,每个生产队都养有一两头耕牛——水牛或黄牛。小的生产队养一头,大的生产队养两头。养两头的有的是为了更新换代,其中一头要老了,干活干不了,再牧养一头年轻一点的承接,以免应急时买不到耕牛。山区农村都是梯田,上坡下坡的,没有办法机械化,只能靠养牛来帮助耕地、拉车、拉磨等。多数生产队是轮流牧养的,也有的生产队是指定照顾给年迈体弱的某一人牧养。娒儿怕剃头,大人怕牧牛。因为牛走得勤快,大人往往跟不上牛的脚步,所以轮到放牛,一般由小孩子来干,小孩喜欢跑也跑得快。对小孩来说,放牛比干其他事轻松、省力,都是很喜欢放牛的,因为牧牛有好嬉,还可当马骑,不怕磨破脚丁皮,还可整天笑嘻嘻。
牛是农民的宝贝。帮助人类耕田拉犁铧拖耖耙、拉车运输、拉磨磨粉、踩踏砖瓦泥浆等。田野、路上、磨坊等,随处看到牛忙碌干活的身影,为人类的繁衍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自古牛就给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勤勤恳恳,吃苦耐劳,无私奉献,时常还要舍弃生命,做出牺牲。特别是在农耕社会里,牛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与人类关系友好密切,因而人类对牛也怀有特殊的感情。大多数农人不食牛肉,多少也是为了一分情义。
有人叫耕牛为“祖婆老奶”,说是牛是天神派下来帮助人类的,要像对待祖婆老奶那样敬奉伺候。每天提水给它喝,如果白天没有吃饱,还要给它添饲料当夜宵。春耕或秋耕劳累时,还给耕牛酒糟拌米糠吃或灌糖酒补补身子。春耕或秋耕时,不但是牛累,犁田的人累,连我们放牧耕牛的小孩子也要累,甚至是遭罪。我们小孩不但要给犁田的父亲送早饭、中饭,而且要割牛草给牛休息时吃和晚上回家吃。因为白天牛要犁田没有时间吃草。牛喜欢吃大号的“蒙(芒)干草”。“蒙干草”对牛是美食,但割起来不容易。它形体大,剑叶坚韧,叶缘有齿,稍不小心,稚嫩的手指手背甚至脸庞就常常会被割破,鲜血直流,横七竖八,伤痕累累,疼痛难忍。因为干活流汗,汗流到伤口是钻心地痛,仿佛鬼子的刺刀捅进孩子的心窝,惨叫声声。有好几次我没忍住,边哭边干,尽管父母曾教育过,男孩子要坚强,流汗流血不流泪……如果牛栏太潮湿,就添点干草。有人称耕牛为“丑牛”,这就奇怪了,耕牛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线条流畅,棱角分明,很漂亮的嘛,怎么说它“丑”呢?后来才知道,因牛吃足草,在凌晨1至3时(即“丑时”)的时候倒嚼(反刍)最细、最慢、最舒适,所以丑时同牛搭配。古时称为“丑牛”并沿用至今。
二
放牛是比较轻松愉快的事儿。只要让牛吃饱,不偷吃、踩坏庄稼就行。
我小时候五六岁就开始跟随父母当牧童,在父母的指点下牧养耕牛。知道哪片山坡宽广,野草茂盛,哪条溪边青草鲜嫩;也知道叫声“嚯”是叫牛向前走,叫声“哦”是叫牛停住,叫两声“哦哦”是叫牛回头走,牛也乖巧听话,如不听话偷吃庄稼就遭竹枝打骂。如是小牛,精心调教,使之乖巧听话,为日后拖犁耙学耕田有帮助。牛是我最亲密伙伴,我和牛也有很深的感情。在农闲时节,我和牛漫山遍野转悠,找点野果吃吃,如春夏,漫山遍野有绿绿的“酸滋草”,红红的“搁公”、山杨梅,紫黑的“山粒苏”“老鸦饭”;秋冬有红彤彤的山柿、“彬泻”,黄澄澄的“麦齐梨”,黑溜溜的“牛眼睛”、“山馒头”、“索树籽”等,酸甜可口,味道鲜美,活得也自在逍遥,有滋有味。
后来读书,放暑假或寒假,父母常请求队长照顾,把生产队里放牛之事给我包揽下来,为父母多挣一些工分,每天可得三分半,相当于半个半劳力。放牛时,在平路或平地时,我往往蹲下身子,双手拖住牛尾巴,让牛“拖车车”,有时骑牛背吹桐子萧或麦秆萧,自娱自乐。孤独的时候,只能与牛说说心里话。有时也约几个伙伴一起放牛,但要注意自己牧养的牛不能与伙伴的牛“相逐”打架。如果牛在山坡草地吃得悠然安稳,乖巧听话,我们就开展讲故事、猜谜语、做游戏、捉迷藏、跳田坎、唱山歌、荡秋千等活动。个个玩得大汗淋漓,只喘粗气或笑抽了肚皮筋,简直吵翻了天,惊飞了鸟,欢声笑语在山上飘荡。无聊时,也制作叶笛吹吹。只要选取一片嫩韧的草叶,放在两拇指之间,合掌,用嘴吹即可。春天,我教他们制作桐子箫。先用草刀砍下一条合适做箫的桐子树的枝条,把枝条放在地上,用刀背轻轻捶打,圈割枝皮一寸多长一节,拉出里面的白树枝,成了两头空心的树皮筒,再把一端的苦皮削去一层,像唢呐的吹嘴,放在嘴里一吹,声音纯厚响亮即可。每人分一个,然后教他们吹奏从电影里学会的《红星照我去战斗》。没几天,他们就学会了制作桐子箫和吹奏歌曲。夏天,我教他们制作麦秆箫。麦秆箫制作相对简单多了。取一节麦秆,一头有节一头没节,在中间用指甲竖着划破一点,就可以吹响奏歌曲了。有时牛在山塆平地慢悠悠地吃草,大家都骑在各自的牛背上齐吹麦秆箫,那场景就像乐队演奏,惊笑了在附近劳作的农民。其情景正如元代王懋德的《西郊晚眺》描写的那样:“远寺僧归日欲沈,无边桑柘起层阴。牧童牛背闲横笛,却笑诗人马上吟。”诗情画意,尽在其中,其乐无穷。
如果天气很热,水牛会游塘,浸在水中取凉,可我从来没看过黄牛游水的情景,想检验一下黄牛到底会不会游泳,又担心万一黄牛淹死了,父母会打死我的。有一次,我们正好在水库边放牛,我把我的想法同其他牧童商量,他们也和我一样,既想试试,又担心。最后统一口径,如果会游泳就没事,如果黄牛被淹死,大家都帮忙撒谎称:黄牛自己不小心掉进水库淹死的。说干就干,黄牛不肯下水,东躲西避。我们几个人硬把我家的黄牛赶入水库,结果,黄牛也是会游泳的。从大坝这边游到对岸上来了。我们欢呼雀跃,大叫:“耶——黄牛也会游泳!黄牛也会游泳!”
三
有时牧养耕牛也让人担惊受怕,甚至恐惧。
耕牛是生产队重要的生产资料,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那时,治安不好,村里常常有耕牛被人偷走。如果轮流牧养一两天,夜晚就关在村里生产队的牛栏里。如果承包牧养一二个月,夜晚就关在自家牛栏里。但需要在夜里警醒,防止偷牛贼光临。一有风吹草动,就全家全屋人出动,拿起扁担棒柱把贼赶跑。有一次,邻队的水牛,趁月夜被人偷走了。早晨有人发现水牛不见了,队长马上集中全队的正劳力,兵分五路去追牛。结果追了十里路被追上,是邻村的邻村人想偷去卖。偷牛人被扭送公社惩罚教育。人们常说,不会偷偷人家的牛,不会打打人家的头。因为牛是欺生的,陌生人赶它,它不肯走快,陌生人的话,它也不听,陌生人打它,它就会调转头用角顶他。你想快走,牛偏偏慢悠悠地走。再说,牛走过留有脚印,主人只要按牛脚印追牛就可找到。偷牛的是最笨的贼,十有八九被抓住。
耕牛有时会很“饱勇”,一反常态,红着眼睛,露出凶相,鼻孔喷气,无缘无故发无名火。也许是长时间吃饱了没事干,很叛逆,无论你怎么“吼”也不听话,它就只管自己见人就“逐”,用犄角顶人,变成“逐人牛”,追风马似地疯跑,不管前面是田园庄稼,还是小孩畜生家禽,胡乱踩踏,甚至对着泥坎顶撞不停。我们小孩拼命在其身后追赶,也跑不过牛,吓得哇哇大哭。如果附近有村民见状也会主动帮忙拦截,扭住鼻头绳,让其到阴凉的地方冷静。如果是水牛,还情有可原,太热,需要找水塘浸水降温。可黄牛这副模样,就不可思议,真的是“中邪”了。可能是血热烦躁,父母往往给牛喝盐水凉血,也有的请畜医看。
还有耕牛有时还会“相逐”角斗打架,情状惨烈,很难阻止,直到分出胜负,一死一伤。牛相逐的情景我看过多次,比现在电视里的斗牛激烈惨烈多了。据我观察,黄牛与水牛不会相逐,公牛与母牛不会相逐,同类中壮牛幼牛不会相逐,只有同类中的壮牛相遇就会相逐。一个村里五六个生产队都养有耕牛,那几块有限的草坡地,总是轮流被牛踩踏啃草。不期而遇同类壮牛是常有的事,放牧的人要警醒,发现后要及时避免两牛相遇,否则就会角斗。
一次,我在刚割完水稻的干田放牧生产队的水牛,田坎的草很丰茂,够水牛饱餐一顿。自己坐在田埂上看风景,看生产队里的人忙碌收割黄稻。突然从树林里蹿出邻村的一头水牛“啊,啊”叫了两声,就从稻田那头直扑过来,气势汹汹,似乎前世有仇,水火不容,想快速赶走自己的牛已来不及了。两头水牛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相逐”了。邻村的放牧者也是个小孩子,他见状吓呆了。一会儿这头进那头退,一会儿这头退那头进,不分输赢,誓不罢休!牛角顶过来又顶过去,两头牛脸、眼角、颈部都有被对方的犄角划伤,正在流血。我叫那个小孩快点过来冒险各自拉自己的牛鼻绳,也无济于事。我见势不妙,就带着哭腔对着正在割稻的大人拼命喊:“水牛相逐啰!水牛相逐啰!”
大人闻声赶来,帮忙劝牛架,可牛架不好劝,牛就是不听。大人拉鼻绳也没拉开。敲刀当锣也镇不住。有人建议用干稻草烧火隔开,稻草火也失效,只是瞬间分开,立即合拢打成一团。大伙无计可施,愁眉不展。后来打持久战,看耐力韧劲,再后来,对方的牛渐渐体力不支,被我的水牛逐摔到下坵田,大人们才趁机分开它们。对方的牛幸好无大碍,否则,我就要赔牛了。唉,真是惊心动魄,心有余悸啊!
四
听爷爷说,牛对主人很有情义。上代祖先中,有一天,一个牧童在山上放牛,突然,一只老虎蹿了出来,牧童看见老虎就晕死过去了。水牛拼命守护小主人,和老虎展开激烈地搏斗,最后老虎被牛犄角顶伤逃走了。等了好久,小主人也没有醒来,水牛以为小主人死了。就用牛角挑起小主人的拉腰带,背回家里。牧童父母见状,以为是水牛把小孩子顶死,就把水牛活活打死。后来小孩醒了,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父母,原来是水牛救了自家孩子。其父母后悔自己急躁鲁莽,最后含泪建造一座义牛坟,建在本地富岙西坳田垄中央,后来这牧童的父母也附穴其坟,让子孙后代祭奠的同时,也敬祭恩人义牛。
但是,牛的命运往往很累很苦很悲。牛耕田马吃谷人吃米,它只能吃青草、稻草和糠。奶牛、耕牛,老了没有用了,还被卖到屠场宰杀,剥皮做皮筏皮鞋,抽筋做弹棉花工具的牛筋,肉被吃,牛角做器具,牛骨烧灰做农肥。肉牛,因太懒肥得快,还没等到老就当祭祀品宰了祭天祭神祭祖宗。我看过宰牛的情景,惨不忍睹。牛跪下来流泪求饶,但人们还是不放过它。从此,我不吃牛肉,也理解农民不吃牛肉,只是无奈地把老牛卖掉的原因。
历代文人赞颂牛的诗歌多如繁星,如:宋代李纲《病牛》:“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本地民谣:“十二月丑生是肖牛,主人养你在栏头;十二生肖牛最苦,春来无牛万家愁。”现代作家臧克家《老黄牛》:“块块荒田水和泥,深耕细作走东西。 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这些诗歌都歌颂了牛的无私奉献精神。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吃的是草,挤的是奶”。
如今机械代替了耕牛,牛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模糊,但其印象不可磨灭,其精神永驻人们的心间。
我们不仅要甘做孺子牛,乐做拓荒牛,更要勇做老黄牛,勤奋耕耘,无私奉献,为祖国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哦,那些牧养耕牛的日子,有欢笑,有眼泪,有忧伤,有惊恐,都伴随着平平淡淡的岁月化作一杆帆影,载着乡愁,载着日渐消弭的苦乐年华渐行渐远,最后只留下一片幽深的记忆。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网,写于2021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