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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韵】禄美娟告状(小说)
公社会议后,所葆元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自从办大食堂以来,丰收的粮食没有收回来,大食堂又造成巨大的浪费,人们的怨气……尤其是那天父亲从五队回来,跟他谈起祥五爷说的一些情况,以及父亲那每况愈下的身体和无助的眼神,他心中真的是五味杂陈痛苦不堪,他真的没有想到在他担任支部书记才一年多的时间里,竟然发生这么多这么大的事情,这些事情又是完全是出乎他意料的。而这些事情又是与全体农民群众生命攸关的大事情,根本不是那些你可管可不管的小事情。尤其是办大食堂真是让人六神无主胸中无底,他还听说南方有的地方已经饿死了一些人,听到这些,他的心里直打颤颤。谁知自己这里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样更糟糕的情况?这时他耳边又反复响起钟光明书记的“我说了不算,你们说了算”和“谁那里饿死了人,我就找谁算账”的话,他反复琢磨,钟书记分明是让我们大队自己做决定。既然这样,自己就必须下决心停了大食堂,再办下去就彻底完蛋了,必须要停!我这个书记不当也要把大食堂停下来!
回到大队后,他立即召开支委会,接着召开了小队队长会议,传达了公社的会议精神。并提出兰花甸大队七个生产队的大食堂暂时停办,把生产队仓库尚存的粮食留下一小部分,剩余全部按人口分给每家每户。
我们队的粮食分了后,省着吃顶多能吃两个月。一队队长李宽说。各队队长也都说他们和一队差不多。
所葆元说:马上过春节了,快点把粮食分下去,让大家过个消停年。同时,告诉大家,让大家节省一点,干稀搭配等开春了天气转暖了,春白菜春菠菜小葱等很快就下来了。谁家有存粮也可以互相串换一下,总之一条,不能饿坏人,更不能饿死人。同时还得不能耽误生产,抓紧搞好备耕工作。
这边刚刚开完会,所葆元刚要回家,家中派来送信的人就进了大队部的院子,来人急惶惶地说:书记呀,快回家吧,你家老爷子不行了。
什么?所葆元知道自己的父亲近来身体不好,加之大食堂的饭菜又没法吃,愈来愈重。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不行了。没待多问,便登上自行车快速奔回家中。
他进屋一看,家里人和邻居的一些人都围在屋里,媳妇和孩子们都在痛哭着。父亲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一扇门板搭起的临时灵床上。见父亲紧闭着的双眼,见他那因浮肿而毫无血色的面容,想起父亲这些年来对自己倾尽心血的抚养和呕心沥血的教诲,所葆元止不住双泪横流,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父亲的灵前,连着磕了三个响头,不禁抱头痛哭起来。边哭边说:爹呀,儿子不孝啊。你为我们这个家和我操了那么多的心,可我们却没有让你享到什么福呀。甚至现在连一顿饱饭都捞不着吃上啊。爹呀,你不该走得这么早呀,你才66岁,新社会的好日子你还没怎么过着呢。
这边,所葆元的父亲所济南的后事刚刚处理完。又传来五队老书记祥钧谊的父亲祥五爷去世的消息。祥五爷比所济南大几岁,去世的原因,与所济南也差不多,也是身体有些毛病,加之缺衣少食的苦日子的折磨,便日渐消瘦,终于体力难支。
人们对祥五爷的去世,深感遗憾,悲痛不已。感念这位德高望重老者的恩德,兰花甸以及外村的人共有200多人为其送行,人们硬是靠肩扛人抬把那口重重的棺木送到了离祥钧谊家三里地远的祥家祖茔地。
在兰花甸大队的300多户的人家中,在那段日子里去世的不仅仅是所济南和祥五爷,还有邢长生的母亲,以及和他们年龄相仿的老人,他们同样没法逃脱那个极其困难年代带给他们的厄运。天灾也罢人祸也罢,兰花甸的这些普通百姓能如何去怨天尤人呢。
让人们同样痛苦不堪的是那位令人尊敬的老烈属武老太太也在此期间离开了人世。按说,那一年最缺粮食的日子是春天二三月份,这个时节乍暖还寒春寒料峭草木未萌,正是什么食物都寻不到的时节。所葆元知道大队的仓库里还有一些存粮,大概还有20石也就是1万斤左右,由于家家户户普遍缺粮,如果把这些粮食平均发给村民们,全村2000多口人,一个人只能分到五六斤,只能算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于是,所葆元决定保障重点,即要重点保障五保户、军烈属和特困户。他亲自把足以保证武老太太半年用的粮食送到她的家里,嘱告武老太太说:武大娘,您老人家放心,只要有我所葆元在,就一定不能让您老人家挨饿。
谁知,武老太太有了粮食后,就天天给上她家来的孩子们烀饼子馇粥吃。由于家家都缺粮,来她家的孩子们个个都面黄肌瘦,打不起精神来。有的孩子因饥饿听着故事就耷拉脑袋睡着了。武老太太看着心疼,心想,自己都土埋脖梗儿的人了,多吃一口少吃一口能咋的,即使饿死了也无所谓了,孩子们还小,饿坏了怎么办呀。想到这些,她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粮食做给孩子们吃,不到三个月,她就把自己半年用的粮食全部用光了。由于她较长时间里老是吃不饱,常常用干菜充饥,很快全身浮肿,直到有一天早晨,当孩子们来到武奶奶家时,这位75岁的老人静静地躺在自己家的火炕上,再也没能起来,再也不能给孩子们讲那些美丽动听的故事了。
三
在那次所葆元召开的关于停止大食堂的会议后,各小队立刻行动,开始分粮食,有的小队每人分到100斤左右,有的每人分到六七十斤。把集体养的鸡猪鹅鸭等也都按户分了下去。大食堂,这个完全依据某些人良好愿望一夜之间孕育出来的怪胎,像一只勉强娩出来的山魈,胎毛还未来得及晾干,就很快夭折了。虽然,他仅是那么短短的闪现一下,多少人的性命被他一把掳走了。
那天晚饭后,生产队开始分小鸡了。那些鸡是之前生产队成立大食堂时,要求各家各户不准个人再养鸡鸭鹅猪,所有的家禽家畜统统归到集体里来的。这回大食堂解散了,社员们各家又要起火做饭了,又要把收上去的禽畜分给社员。其他的禽畜这其间都宰杀地宰杀,死得死了,只剩下一百多只鸡了。队里算了一下,每户只能分两只。
祥良晖跟着父亲祥钧谊去领鸡,祥良晖胳膊上挎着一只紫荆条小筐,是准备用来装鸡的。他们来到生产队,只见来领鸡的人们都在排着队。那些鸡被放在一个只有门没有窗的土仓子里,里边有两个人,轮到谁家,里边的人就一个人摸黑抓一只出来,不论大鸡小鸡,也不论公鸡母鸡,摸到哪只算哪只,没偏没向,也算公道。
祥钧谊家被分到的是一只大公鸡和一只母鸡,也算挺好。于是,爷俩便乐呵呵地带着两只鸡回家了。已经有大半年了,大人孩子连鸡蛋是什么味道已经忘得溜光了,这回有一只可以下蛋的母鸡了,一家人可以尝尝鸡蛋的味道了。
兰花甸大队的七个生产小队的食堂全部暂停了,实际上就是解散了。用暂停只不过是一种应对上边和舆论的策略而已。这在永顺公社是第一家。
尽管所葆元在之前反复跟各个生产队的队长强调,上级没有叫公开解散食堂,是我们大队自己决定的,尽量不要往外瞎嘞嘞,袅悄儿的做就行了。可没有不透风的墙,邻近的杏树屯大队的几个小队很快就都知道了,他们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一样,他们为了防止枪打出头鸟,几个小队的队长相互串联一下,毫不犹豫,当机立断,连跟大队领导的招呼也没有打一下,一夜之间把大食堂全部解散了。大队的栾增顺书记知道后,立刻毛了手脚,这个一贯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人顿时没了主意,习惯于傻子过年——看对门的他,于是便跑到兰花甸大队来找所葆元,想看看兰花甸的大食堂是不是真的解散了,如果兰花甸的大食堂真的也解散了,那他的心中就多少有点底了。于是,他神秘兮兮地问所葆元:听说你把大食堂解散了,是真的吗?
所葆元听栾增顺书记问到这件事,先是故作惊讶然后又不慌不忙地反问到: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大队的大食堂解散了?
我怎么听说你们把大食堂全都解散了呢,而且我听说都已经解散好多天了。栾增顺说:所书记,这事你瞒着我干啥呢?
谁瞒着你了!你可不能瞎说呀!所葆元一脸严肃地对栾增顺说:你在这种时候动解散食堂的念想,这太可怕了,这简直是和三面红旗唱对台戏,你的党籍还想不想要了?我再告诉你一遍,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大队的大食堂解散了。
所葆元这一番话,把那个栾书记吓得直摆手:没有就没有,权当我没问,权当我没来。你不知道,你确实是不知道。说完出门就挠杠子了。
其实,杏树屯大队11个生产队的食堂也都同样办不下去了,他们听说兰花甸的大食堂解散之后,由小队领导和一些贫下中农群众商量一下,便自作主张解散了。
兰花甸和杏树屯是相邻的两个大队,不仅工作上交集比较多,所葆书记元和增顺栾书记的个人关系也相当不错,不仅工作上经常碰头,交流一些做法和体会,时不时地两个人还凑在一起喝点小酒,尽管所葆元不太喜欢喝酒,可栾增顺愿意喝,动不动就张罗一次,所葆元也就迎合着,久而久之,两个人就成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从性格上说,兰花甸的所葆元属于争强好胜不甘落后的领导,被全公社的大队书记称为“所争先”。而栾增顺则是喜欢平稳随大流的领导,在全公社是有名的“栾老稳”。在栾增顺看来,你所葆元尽管去争先,我是不跟你争啊。在所葆元看来,栾增顺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是一个好兄弟。由于两个人的性格属于互补型的,因此两个人相处得就非常和谐,你好我也好,平时两个人几乎是无话不说。可在现实情况下,即使是对以前曾经无话不说的栾增顺,所葆元也不敢承认自己明目张胆地去解散大食堂的事,只因时世不测啊。
虽然所葆元没有正面回答他,可栾增顺在回去的路上通过打听得知,兰花甸的大食堂确实在他们之前就已经解散了。可是所葆元跟说他“不知道”,他反复琢磨着,突然醒悟了:这“不知道”真是太好了!他不是“不知道”吗?我他妈的也“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上边要是怪罪下来,我也是“不知道”!栾增顺在心中暗道:你这个所葆元呀,你真他妈的太聪明了!通过此事,栾增顺更加对所葆元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解散大食堂的事,兰花甸绝大多数的人们都非常支持,可看法也是不是完全一致的。地主婆迟玟君听说上边不让解散食堂,是所葆元自作主张解散的,本来是坚决反对共产党合作化反对人民公社化反对大食堂的她,像忽然发现什么秘密珍宝一样,心里一阵狂喜,这天晚饭后她又一次来到了女婿杨问宗家。杨问宗那年拉马退社,其实就是她在背后鼓捣的,这一次她见又有机可乘,就又蠢蠢欲动起来。
杨问宗正在自家的炕上盘腿大坐地喝闷酒,见丈母娘来了,杨问宗马上把她让到炕上。
共产党办合作社,办人民公社,办大炼钢铁,又办大食堂,这宗宗件件杨问宗没有一件赞成的,他一直认为是在瞎折腾。其实,他也不知道办这些事情的结果最终会怎么样,他只是出于对共产党的一种不信任。可这大食堂办了几个月虎儿巴地又解散了,他就一直在琢磨这是为什么?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都不知道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了。一直以为自己把什么事都能看出个子午卯酉的他,这些天脑子里全是一盆浆糊,只好每天喝点闷酒借此消气。这会儿见丈母娘来了,他欠了欠屁股说:妈来了,快上炕,我给你倒酒。
地主婆迟玟君,解放前几乎每天每顿饭都和丈夫大地主宋典经喝点酒,可谓作威作福。对此,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因为宋典经的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整天撅撅着。小孩子们在玩耍时,便经常在他们家的大门口,边拍巴掌边喊:
老头胡子分三绺,
顿顿吃饭喝烧酒。
老头胡子分三瓣,
顿顿吃饭有好菜。
老头胡子张三毛,
平时猎枪打不着。
其实,这套捉弄宋典经的嗑儿,不是小孩子编出来的,而是给宋典经家扛活的长工们编的。宋典经对给他扛活的长工非常刻薄,他自己却天天有酒有菜美味佳肴地享受着,长工们就给他编了这么一套嗑。兰花甸的人们都知道,张三是人对狼的一种称呼,意思是宋典经跟狼一样恶毒凶狠,别看平时猎枪打不着,总有一天会他被打着的。不料一语成谶,兰花甸刚刚解放,宋典经就因抢男霸女坑害人命罪大恶极,被人民政府枪毙了。接着,他家的财产也被分了,那以后迟玟君再很少喝酒,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做没有心思喝酒,可也不是没喝过,每当她认为自己的计谋得逞了时,就在自己家里或者跟他的女婿杨问宗喝上一通。那次他鼓捣简维家老婆宫秋雁大闹祥钧谊家,当宫秋雁上当后她回家喝了一顿酒。那次祥钧谊书记辞职不干时,她又幸灾乐祸地喝了一顿。
这回见姑爷子杨问宗给她倒上了酒,她便盘腿打坐,抄起了筷子,现出一脸冷冷的微笑,说:你这一让我喝酒他们准又有人倒霉了。她边说边夹起一粒炒花生米送进干瘪的嘴里,只见她用已经没有多少牙齿的嘴,使劲那么一咬,花生豆嘎嘣一声便碎在了嘴里,她便使劲地嚼了起来,咬牙切齿得像是要把谁一下子咬死嚼碎吞进肚子里似的。
你说什么?谁又要倒霉了?女婿杨问宗不解地问道。
不是我说你,你的耳朵塞了猪毛了咋地?怎么那么背呢?我告诉你,人民公社大食堂,这回整崴轴子了,办不下去了,可又不让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