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禄美娟告状(小说)
怎么不让解散?这不都解散了吗?
上边不允许解散,是所葆元自己个私自决定解散的。这不,所葆元在想方设法捂老百姓的嘴呢,不让人们往外讲。迟玟君撇撇那干瘪的嘴:哼,还保密呢。
这么大的事能保住密?
谁说不是,他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迟玟君喝了一口酒后,故意吧嗒吧嗒那榆树皮一样干瘪的嘴唇,煞有介事地说:他这就是和上边对着干,上边要是知道了他私自解散大食堂,准得收拾他!他想不让上边知道,那是在白日做梦!
啊?杨问宗听到这里,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饭桌上,连酒盅都震倒了,酒盅里的酒洒在了桌子上,又流到了他盘着的腿上,他也顾不上擦,像捡了一个大元宝似的说:还有这好事!
杨问宗自从那次他拉马退社被祥钧谊打了,他反过来又是耍赖又是告状的,尽管后来事情平息了,可在他看来,祥钧谊是因为他的事情被撸了书记职务,他把祥钧谊的辞职看成了自己的功劳,曾经暗自庆幸了好一阵子。没曾想后来又被所葆元这个小犊子给翻了盘子,不仅他拉马退社失败了,自己还挨了一顿批。他常常在家中骂道:走了个孙悟空又来了个猴,这个所葆元当上了书记后,更他妈的邪乎。我越他妈的反对大伙一个锅里搁搂马勺,他们就越是往一块撮合,还他妈办起了大食堂,越整越大扯,简直把姥爷的眼珠子都气得冒了出来。刚才听丈母娘这么一说,他像打了一针吗啡一样立刻精神起来了:所葆元,你个小犊子,看我这次怎么折腾你!我让你比祥钧谊下场还惨!你不是不让说吗?我偏说,我要让人们都知道是你所葆元解散了大食堂,是你在跟共产党对着干。
听着姑爷杨问宗在那大放厥词,得意忘形地说着整治所葆元的狠话,迟玟君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线,接过话茬:对!就是要用共产党的刀,割他们共产党干部的肉。说完,她端起酒盅又喝了起来,而且喝得吱吱响,以表达自己心中的畅快,以表示对姑爷的支持和赞赏。
四
果不然第二天,兰花甸就传出了所葆元对抗上级指示,私自决定解散人民公社大食堂的消息。人们本来就赞成解散大食堂,当听到传播这消息时,都认为所葆元做得对,这大食堂早就应该解散,早解散大家早一天过安生日子。念金富老早就叨咕说:活这么大岁数,没见过好几百人吃一锅饭的,这简直就是扯王八犊子的事,不黄摊儿才怪呢。
可有一个人就真信了,这个人就是那个漏斗户随景广的老婆禄美娟。禄美娟最是村里出了名的懒婆娘,身为一个家庭妇女,最不愿意干家务活,尤其不愿意做饭,她常常跟邻居妇女们叨咕:这人要是不吃饭也能活着该多好呢。她那个家中屋里外头总是批儿片儿的,家中的东西并不是很多,可让人去了无处插脚。
村里最看不上她的妇女路菊花常常说:禄美娟家就像跑了人家似的,一天破狼破虎的。
有人说:她不也姓禄(路)吗?
路菊花立马反驳说:你可别糟践人了。我们姓的才不是她姓的那个禄呢。我们姓的是大路朝阳的路。她姓的什么禄呀,她姓的是庸庸碌碌的碌。
不对。有人纠正说:人家是俸禄的禄。
路菊花不服又有些斗气地说:反正她就是庸碌懒惰。我们才不跟她一个姓呢。
禄美娟还一天不干正经事儿,一有空就到处找人看纸牌打麻将。那张本来并不算太黑的脸,她还是想着让它更白一些,于是每天出门都抓一把胭粉抹上,抹也抹不匀,弄得东一条子西一桄子白脸克张的。有一次她一大早就去人家找人玩,由于她脸上擦的胭粉太多太白,一进屋,把人家的孩子吓得狼哇哇地哭叫起来,那孩子还边哭边喊:鬼!鬼!
兰花甸自祥钧谊当书记时,就组织妇女们学习编织技术,让专门学习过这方面知识的武老太太当老师,手把手地教会大家,那以后,人们一有时间,就利用高粱秆破篾子编炕席编茓子,还利用房前屋后的紫荆条编筐编土蓝……既可以满足自己家使用又可以卖点钱补贴家用。也有些妇女心灵手巧,还学会了织毛衣勾窗帘绣花儿,一有空闲,妇女们就忙个不停,她们还常常凑在一块儿,互相比谁的手艺高,当然也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禄美娟不会织毛衣不会勾窗帘不会编筐窝篓,连做鞋做衣服都半拉磕几地,可是论起玩来,她没有什么不会的,什么掷嘎啦哈打纸牌,什么扑克牌麻将牌九,样样熟练,耍钱时赢了钱就又吃又喝地祸祸,输多了就耍赖不给人家。因为耍钱闹叽叽她已经被人家臭骂了好多回,有几回屁股还被人家男的给踢过。祥钧谊当书记时,还把她叫到村上训斥过,可她就是厚脸皮厚不思改悔。邢长生说:禄美娟的脸皮比鞋底子都厚,这个女人纯粹属于败家娘们,是男人在外边挣块板,她在家里丢扇门那伙儿的。
她有两个儿子,叫随文起和随文来,两个人都不爱学习,没念几天书就辍学了,跟他爹妈差不多少,也不愿干活,是典型的二流子浪荡哥儿,他哥俩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爱套野兔打山雀儿,两个人提溜着兔套子鸟夹子成双成对地漫山遍野地跑。
由这样几个人组成的家庭,结果就是炕上的炕席连个囫囵的都没有,永远是半张,有一半土炕露在外面。屋里的水缸也不是完整的永远是半拉碴,人家的水缸能装三担水,他家的只能装一担水。院墙也不垒不抹,永远都是豁牙露齿的,连猫儿狗儿也挡不住。窗户也不像个样,永远都是窟窿眼睛的,人家的窗子都安块玻璃,甚至下扇都是完全的玻璃窗,屋里亮亮堂堂的。他家的窗子全是纸糊的且有好多处破洞,用又旧又脏的破抹布烂棉花塞着。站在他家大门口,你就能看到,烧火做饭的柴火从院门口一直散落到屋门口,连堂狗不捞的。有一次禄美娟做饭不注意灶坑里的火连荒了,一直从灶坑口烧到大门口,连大门口的柴火垛都引着了。总之,农村少有的败家的不着调的老娘们的所有的毛病叫她占全了。邢长生经常说:应该开展一个不着调的老娘们比赛,那样,禄美娟准保能拿冠军。
最拥护吃大食堂的就是禄美娟了,有了大食堂她就省去做饭的麻烦了,全家人如果不想洗脸那就连水都不用挑了。因此随漏斗两口子见人就嚷嚷:人民公社大食堂可真好,真是快到共产主义了呢。谁知大食堂办了不久就解散了,这让禄美娟大失所望,她特别的不高兴。这天早晨,她听杨问宗说到所葆元私自解散大食堂的事时,联想到自己耍钱被所葆元提溜到大队集训一通的事,联想到他那两个已经十几岁的儿子因打鸟满庄稼地跑被所葆元踢了的事,立马激愤地说:我耍钱违法是小事,他所葆元私自解散大食堂那才叫违法呢,他是违反大法,解散大食堂就是跟共产党对着干,跟共产主义对着干,我要去公社告他,把他整掉蛋。
原来,迟玟君吸取了那次捅咕宫秋雁大闹祥钧谊家被批斗的教训,自己不敢再出面了,就要杨问宗出面,她认为杨问宗是上中农,问题不大。可杨问宗也因为拉马退社也被祥钧谊收拾过,也有些打怵。迟玟君就出主意说:你不出面也好,那你就故意在禄美娟跟前放风,禄美娟对所葆元意见不小,把这话传给她,你装枪让她去放,让她这个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去跟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对着干,那结果准是狗咬狗一嘴毛。杨问宗一听,心领神会地笑了。
禄美娟要随漏斗跟她一起去公社告所葆元,随漏斗说啥也不去。随漏斗虽然嘴好勒勒,可胆小如鼠,他听说自己的老婆要去公社告大队书记,胆怯地说: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要是叫所葆元知道了还不得又挨顿踢。
你个尿泥!你个熊包!你不去我去。这样的事一告一个准,他准掉蛋,他掉蛋了不当书记了,看他还敢踢谁。禄美娟还一脸愁容地说:大食堂解散了,还得天天顿顿做饭,多烦人的呀。
说到做到,第二天禄美娟真的跑公社去了。在公社大院门口,正好碰见钟光明书记要下乡去,因为她不太认识钟光明书记,便问:哪位是公社钟书记?
钟光明看看这个妇女,瞅着那脸抹得白脸克张的,觉着不太像正经八北的人,好像不会有什么太正经的事,问道:你是哪个大队的?叫什么名字?你找钟书记有什么事?先说给我听听,我好替你去找。
我是兰花甸大队五小队的,我叫禄美娟,我男人叫随景广。
随景广?钟光明早就听祥钧谊说过,他们那里有个漏斗户叫随景广,可没去过他家,这次见他老婆抹个白脸克张的,知道这个女人也肯定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更加小心起来:什么事?你说吧。
是这样,我们大队的人民公社大食堂办得好好的,前几天叫所葆元书记给解散了,这一解散大家都没地方吃饭了,没地方吃饭这不得饿死人吗?人命关天的事,我想问钟书记管不管?我们还听说,共产主义大食堂是共产党号召办的,解散大食堂不是公社叫解散的,是所葆元自作主张,所葆元这不是反对共产党吗?这不是反对社会主义吗?解散共产主义大食堂这不是反对共产主义吗?禄美娟把她知道的关于共产党党,关于社会主义,关于共产主义的词全用上了。末了,禄美娟说:这样的人还能够继续当书记吗?是不是让钟书记把他撸下来呀?我觉得就凭我的觉悟,都比所葆元要强上百倍。
钟光明一听是关于解散大食堂的事,心里就明白了,这些天,他听到的反映全是这事儿,而且听到的全是赞成解散大食堂的意见,只是在赞成解散大食堂的同时,人们都担心上级没有发布正式允许解散大食堂的文件,怕追责下来会被说成右倾保守。还没有听到一句来自群众的反对解散大食堂的意见。这位农妇真的觉悟这么高吗?还是另有什么原因?
还没等到他想清楚,禄美娟又说话了:所葆元当书记还骂人打人,我就被他骂过,我男人也被他打过骂过,我的两个孩子就被他打过骂过。
他因为什么事情打骂你们?
就因为我耍点小钱,耍点小钱犯什么大法了。
他打你孩子又是为什么?
他们打鸟儿,踩了点庄稼,就被所葆元好顿踢。
啊,原来是这样,听到这里钟光明明白了,他告诉禄美娟说:钟书记下乡去了,得两天才能回来,你现在找不到他,你的意见我一定替你转告他,我相信钟书记一定会重视你的意见,认真处理好你说的这些事的。谢谢你对大食堂的关心,你先回去吧。
你可一定要转达到啊,千万别忘了啊,那我就回去了。走了不远,禄美娟又回头问了一句:同志你贵姓?
钟书记回答说:我也姓钟。
你也姓钟?备不住他就是钟书记呢?禄美娟刚刚寻思过味来,钟光明已经骑上自行车走远了。
禄美娟从公社走出来,满心的高兴,一脸的喜悦,她庆幸自己干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自己把所葆元告了,他所葆元的书记职务说不定就要被撸了,他被撸了也不知道是谁搞的呢。再说了,这公社领导亲自接见了自己,态度还那么和气,公社领导是谁都接见的吗?再说了,如果所葆元下台了,大食堂又可以重新办起来了,自己又省得每天围着锅台转了……她想着这些在她看来非常惬意的事情,心里乐得像走道捡来了一个大元宝似的,美得不行。于是,边走边亮开那个破锣般的嗓子,哼起来二人转《红月娥做梦》来了:
“独坐绣楼我红月娥呀,
思想起那罗章,
我的小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