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三月三(小说)
1
三月三,桃花盛开,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妈妈做了酸萝卜老鸭汤。生日宴会上,偶然遇见与我同岁的他。一米八的个儿,阳光、帅气,安安静静地站着,或坐着。我会偷偷地看他,特别是明亮的眼睛,像两颗湿润的夜明珠。
自从看见他,我会时不时地想起他。满脸羞红,心砰砰地跳,就像一只出笼的四处乱窜的小兔子。但是,不久他似乎在我眼前永远消失了。听父亲说,他去西藏当汽车兵了。
过完生日后,在早晨或傍晚,很多陌生的、年长的男人或女人,常常跑到家里,背着我,在堂屋里与父母偷偷摸摸地密谋一些事。从他们看我时异样的眼神,我知道与我的终身大事有关。我态度坚决,借故各种理由,将他们拒之千里之外,包括父母善意的试探性的询问。因为,我心中正孕育着一棵懵懂的、青涩的爱情的种子。它正在慢慢地发芽、长叶。
在桃花花开花落的轮回里,在“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中,我日渐消瘦了。
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经受不住各种“糖衣炮弹”的攻击,经受不住父母的软磨硬泡,经受不住“剩女”的落寂,我彻底缴械投降,同意父母带我去县城相亲,准备把自己完整地交付出去了。可心底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落座后,柔柔的橘黄色的灯光下,我偷偷地看他。像他一样,一米八的高个;像他一样,阳光、帅气;像他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父亲身旁,正低头用右手摆弄着衣角。只不过,他的身子壮得像一头小蛮牛。就在他抬头看我的一瞬间,我浑身就像遭受电击一样,浑身颤抖——那明亮的眼睛,像两颗湿润的夜明珠。
他牵着我的手,迎着星光,或沐浴着阳光,逛过县城大街小巷的美食店;踏上情人桥,走过情人路,泛舟扬帆于天鹅湖。
仰面躺在草地上,头枕着他的大腿,看云卷云舒。心砰砰地跳,盯着明亮的眼睛问:“为什么一定是我?”
他低头吻着柔软的红唇,紧紧搂着我的腰。一言不语,满脸幸福,明亮的眼睛更加湿润,有光泽。
2
次年三月三,桃花漫山遍野,开得特别地红艳,特别灿烂。父亲送我坐上花轿,母亲躲在墙角抹眼泪。我双眼红肿,一步一回头,离开了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家,成了他美丽的新娘。
洞房花烛夜,揭开红盖头。他像一个腼腆的小男孩,低着头,静静地坐在床边。一双手不知放哪里是才好,不停地摆弄着雅戈尔西装的衣角。静静的,针落地能听见声音的房间里,他的呼吸越来越粗糙、越来越急促。
“红西服上为什么有盛开的桃花?”
“你喜欢。”
“为什么是我?”
“我喜欢。”
一夜之后,当阳光洒满了屋子,我成了他的妻子。他,陈铁军,一个转业退伍军人成了我的丈夫。
当过汽车兵的他,跑长途运输。每次离开家,短则一周,长则十天半月。他不在家的时间里,每当月光升起的时候,思念就像钱塘江涨潮,铺天盖地的涌来,势不可挡。
一个夏天,拗不过我的坚持,他带我随他出车。新鲜劲过去了,我越来越为自己的决断后悔,遭受着从未吃过的苦和累:清晨的风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脸上划过来划过去;中午,整个身子就是一个火炉,胸闷气短;下雨时,浑身冷得咬牙切齿;起风时,灰尘趁你不备,倏地一下钻进眼睛里,奇痒,一只眼睛肿得像水蜜桃。到了吃饭的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饿得眼冒金花,前胸贴后背。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在装货和卸货过程中,为了缩短等待的时间,冲破各种“关卡”,一米八高个的他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递烟献茶,对所有人毕恭毕敬。
“打我一巴掌。”
“啪!”我的五个手指轻轻地划过他长满胡茬,有些粗糙的脸庞。
“重一些!”
“啪!”我加重了力道,心往下沉了一格。
“没吃饭呀!”他手抓着方向盘,略转过头,瞪我一眼。
“啪!”我用尽了力,他脸上隐隐约约有五道红色印记。
一切只是为了赶路,准时将一车急用的钢筋送到建筑工地。尽管,收货的老板再三强调:注意安全,晚几个小时也没关系。
这一次,是他出车最短的,只有三天。仅仅为了我少受些罪,他推掉赚钱最多的活,得罪了最器重他的顶头上司,接连失去了几个大单子。
3
“想吃什么!”我紧紧地抱着他。
“酸萝卜老鸭汤,味美,解乏。”他低头寻找我的嘴唇。心有多愧疚,他吻我就有多激烈。
每逢他出车,我就回到小花山,去寻找父母喂养的老鸭子。
“来回折腾,真够累人的。让你爸骑摩托车,进城送老鸭子就是了。”
“不!我要自己挑选鸭子。”
一次一次拒绝母亲的好意,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就想给他最美的味道。
4
一个又一个三月三过去了,儿子考上省城一中,我们举家迁移到省城定居。他成了一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汽车运输有限公司的一把手。
“想吃什么?”
“酸萝卜老鸭汤!”
酸萝卜好找。但不惜血本,耗费大量的精力,从各种途径寻找来的老鸭子,他不经意的皱眉,让我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有老鸭子吗?”
我试探性地问。
“有三年的,有五年的,你要哪一种?”
“五年的。”
“好。后天我在这里等你。”
小区附近的农贸市场,一个五十出头的妇女,头发半白,瘦瘦的,有些弱不禁风。一件很难再看见的对襟灯草绒衣服,洗得有些发白了,还有几个大小不一样的补丁,格外显眼。她经常——几乎是固定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卖一些自己种的蔬菜和瓜果。蔬菜碧绿,鲜嫩,但不好看,菜叶子上有虫眼,却倍受我的青睐。
一来二去,我们熟稔了。每一次,进菜市场,都去她卖菜的地方,买几样时令蔬菜,成了我去菜市场的必修课。
“今天要点啥?”
“白菜和青椒。”
“多少钱?”
“五块钱。”
我掂了掂手中的菜,最少值七八元钱。回头看她,她微笑着,使劲对着我挥挥手,像极了我去世的母亲。
5
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我的心空落落的,像丢了魂似的。耐不住,便去打听。
“你不知,马姐家出现状况了。”
“什么事。”
“她丈夫出车祸了。”
“严重吗?”
“肇事司机逃逸了。为了筹集治疗费用,他孙子一千多的学费都没着落呢。”
“唉……”
我心如刀绞。
6
冷锅冷灶,灯光昏暗。
“肚子饿了。”铁军凑过来,试图把我环抱在怀里。
“去!一边去!”
“咋了?”
铁军的脸格外凝重,如即将下雨的天空。我的心咯噔一下,再次被碰疼了。
呜,呜,呜,呜……
泪如雨下。窗外的天空越发昏暗了,风捶打着窗棱,越来越紧了。啪!啪!啪!雨东倒西歪的。
7
第二年春天,院子里的桃树刚冒出花骨朵,马姐拎着老鸭子,第三次登门到访。当马姐准备离开时,恰巧铁军回家。
“你,你,你——就不是那个逃逸的肇事……”
马姐浑身颤抖,惊愕地看着我和铁军。
“我,我……我们是夫妻。”
铁军满脸通红,若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伸手去搀扶马姐。
我看着铁军,说不出话,一头雾水。
“你们……那天是你,好心垫付了医疗费,我明白了,还你让媳妇花一千多块钱,一次性买了我家五只老鸭子吧?”
马姐恍然大悟,一脸感激。
可我更糊涂了。
8
晚上,他向我坦白了一切。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了你。”
“我不懂。”
“你那么有爱心,我也有啊,不过是配合你。”
我的拳头鼓槌一样,落在他胸膛上。
我望着窗外,桃花迎着春风。咯,咯,笑弯了腰。
又是三月三,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和铁军结婚十六年的结婚纪念日。
家里除了儿子,又添了新成员——像极了母亲的马姐。
酸菜老鸭汤端上餐桌,铁军的眼睛亮晶晶的,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像两颗湿润的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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