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初冬，朔风不劲，薄雪轻飘，我和妻走进荣成的桑沟湾湿地公园，想去看看躲在水洼沟渠和草窠里的水鸟，据说天鹅也来了，每年一见，成了惯例，想借此向可爱的天鹅致意。
　　 为开塘，一片芦苇地被刨除了，一窝芦根就像一个大大的南瓜，我突然觉得芦根的芽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它是一个弃婴！我这样跟妻子说，她俯身拭去覆雪，抖去根上的泥沙。我们五花大绑地捆住，抬到了汽车的后备箱。
　　 栖身水泽的芦苇，到了旱地的花畦，能成活？对于这个“弃婴”，我没有抱太大希望，选一处植被稀疏处埋下了根子。老奶奶李说，有孩不愁长，有根就能活。她给我们鼓气，一直等寒冬过去，心中一直念着“春天还会远么”，盼来了春暖花开，芦叶发芽。
　　 居然活了。我和喝茶的老友炫耀，说我有一“芦”风景，分辨半天，弄清了是此“芦”，非彼“庐”，是一丛芦苇，一行风景。他们也相继来我家楼下赏“芦景”。
　　
　　 二
　　 如笋破土，“春雷一声万簪玉，参差乱迸莓苔绿”。陆续有三五株芦芽顶起了泥土，嫩得如玉，挣扎着，抖落掉覆土，旁边，又跳出几株芦芽，仿佛是一夜之间，要占据那片地方，排斥着早就长在畦中的花草。因为是我栽下的，于是就像对待生养的孩子，很上心，一日不见就少了点什么似的。我发现，芦生之快，不必假以时日，每一株都是一个蓬勃的姿态，似乎它是要报答我的养育之恩，芦心也有心心结，我蹲在旁边，常常自吟自语。我一下子明白了诗意是怎样得来的，文征明曾叹道，“怪得清吟苦不成”，是啊，原来与之朝夕，诗意自来啊。
　　 我知芦苇命贱，但不金贵的命，随处可安家。芦生水浒，润泽之物；抑或落座贫瘠，不择其土，身处角落，能够安命随遇，活成一幅画，临着风，摇着身，温婉恬静，怪不得诗人落笔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原来它总是让伊人半露半掩，美态若隐若现。
　　 曾以为我是因《诗经》里的这组唯美的诗句而爱上了芦苇，其实不然，因为在芦苇的舞姿里我读到了诗一样的意境。
　　 夏荣时，芦长得茁壮起来，居然可以撒下一地爽快的阴凉。我和邻居从地下室搬出小桌，就在芦荫下品茶。最喜欢林清玄的句子：温一壶月光下酒，人与海棠俱醉。无海棠，那我就与芦苇俱醉，看那芦苇摇曳的样子，我也呼应着摇头晃脑，颇有几分与之沉醉的意思。
　　 栽下属于自己的风景，人在风景中，感觉就不一样。于是，我曾仰视着这些拔起的芦杆，生出诗意。不必颂扬青松的高洁，不必讴歌寒梅的傲骨，不必描摹杨柳的婀娜，我钟情于芦苇的如意和平凡。不与木争荣，不与花草斗艳，瘦弱的身躯不会让人生出怜悯之心，反而体验到了骨感的力量。不成栋梁，但成风景。这些可能是我年轻时闭门作文会苦想出来的句子，此时，怦然心动而出，生命不论身世，英雄不问出处，花草更无贵贱。
　　
　　 三
　　 胶东之地，长留风驻，每起大风，我都为之担心。芦初长半成，狂风折枝，我曾试图用绳索绑缚，增加其韧性，也还是不能挽救它的残疾之躯。但不几日，它从主干旁处再窜出几根茎，分蘖出新干，我惊叹它的再生能力之强。哦，它有着令我惊羡的气魄啊，虽被折断，但绝不弯腰，这种骨气，并非只有虚怀的竹子才有，芦苇一样也伟岸不弯。无风之日，或晨昏之时，那丛芦苇就静穆于花畦，人言，坐如钟站如松，我倒想改一改，说成坐如钟站如芦。芦苇腰身笔直，不弓不弯，就像一个仪姿端庄的站岗士兵，让我肃然起敬了。
　　 窗户俯瞰，亲植的风景，格外入眼。湛蓝的空，白云游弋，似乎是芦苇把一朵朵白云输送到了天上，芦花如雪，和白云都有着一样纯洁的色彩，都值得我去仰望。诗人咏“芦花一夜成白头”，我觉得芦花如飘雪似行云，似乎一些东西看似没有关联，而一旦在意它，便生出千般联系，万种情思。
　　 听人说，芦花非花。我觉得柳絮可以是花类，芦花怎么就不是花呢。苦于我找不出“花据”。那日我在芦下赏“芦景”，一个三两岁稚童和他的妈妈走过，停住，呢喃地问他妈妈要花，目视芦花，神情专注，他的妈妈看看我，说，这是风景，不能破坏风景，咱们走！孩子不动，很执拗。他再次指着芦花说了一个“花”字。哦，芦花是花，原来这么大的孩子都认可。我拿来剪刀，弯下一枝，咔嚓一声，剪下一朵，送与孩子。孩子高兴地笑了，连说了好几个“花”字。是啊，芦苇在秋风里开着它的花，花色由嫩黄变成赭红，再变为绒白，那真的是招展如旌旗，摇风若鼓帆。
　　 苏州人是喜欢芦苇的。我到过苏州，逛过一条名为“蒹葭巷”，我想，当年可能这里就是因芦花漫天而得名。但我宁愿把诗经里的那个“蒹葭苍苍”的爱情故事放在这里，也许就在这里，这是多么美好而浪漫的诉愿啊，对那位朝思暮想的姑娘的念想，被阻隔在天水一方，求而不得，诉诸蒹葭。我读所有写爱情的，都不如诗经这首古风坦荡清新，浪漫悱恻，芦花的质朴令我挚爱，甜美的故事让我更喜欢。
　　
　　 四
　　 芦花的确是花。诗曰“荻上冷风吹，荻下寒露滴”，我相信这个“荻”就是芦花，读之，不胜其美。白居易在《琵琶行》里也有句说“枫叶荻花秋瑟瑟”，荻貌似就是芦苇的别名，倘若不完全相同，那至少也是一个门、一个纲、一个目、一个科。芦花招展在秋风里，是一种不卑的风采，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是一种暖薰的感觉。
　　 闲来无事，在院子里散步，踱到芦苇枝下，听秋风吹芦。芦叶簌簌，巧弄声响。我也怨秋风肃杀，此时句子似乎换成了“蒹葭凄凄”了，我不喜芦花呜咽。丛芦唰唰，似乎是兵阵冲来，颇有千军卷席的气概。微风轻吟，芦叶叽叽，犹如耳语；尖风吹袭，啾啾似鸟鸣；瑟瑟哗哗，我怀疑芦叶是会口技的。有时候，我又陷入了温柔的怀念。记得小时候，我喜欢吹笛，就在我家的菜园地下，剖了芦杆，剖下芦膜，晾干，夹在书页中，做笛膜。我曾以为，芦膜可作笛膜，完全是它饱饮秋风，蓄满了声音，否则怎么可以响呢。多么好笑的因果逻辑！那段美的笛声，始终回响在我的耳畔，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美声，这声音总和芦花有关。也是因笛膜，我才有了很多的朋友，我把笛膜分给喜欢笛子的朋友，从此不再孤单，至今，回村遇到朋友还提及这段相赠笛膜的往事，温馨的氛围一下子包围着我们。我叹风景宜人。
　　 芦苇是夕阳的伴儿。傍晚，夕阳西沉，似乎就是穿越芦丛而去，芦苇高耸，需仰视，太阳被芦苇切割成一片片。仿佛伸手就可以取走一片，就像拿在手心里的蛋糕，这是多么令人骄傲的镜头啊。夕阳的余晖有时候像一把利剑刺着眼睛，芦苇减缓了夕阳的光柱，变成了忽闪的光谱。此时，芦苇是秋风中夕阳下的一道剪影，不选什么背景，只用晚秋的风骨之躯说话。我曾望着发呆，试想它在微寒之夜的梦是什么样子，因为它不会沉沦在秋风中，是梦支撑了她的高度。此时，我也沉醉在芦苇摇风的风景里，成为这道剪影的主题，因为是我栽下了我的像诗一样的风景。
　　 楼下的芦丛还不成气候，看芦花去桑沟湾湿地公园，那才叫胜观。一片芦白戏云映水，也把大天鹅吸引来了。今年的九月中旬，大天鹅就亟亟不可耐飞临这里，已有抖音报告已经有150只来越冬的大天鹅了。芦花盛开，飞起一片鹅白，也许天鹅怀疑芦花也是她的同类，白得晶莹，白得纯粹，白得剔透，就像风推一片云，就像雨前一团雾。是的，天鹅就藏匿芦苇之下戏水，芦苇站在秋风里，摇摆于暮色之中，动植物的般配，真的是顾盼生辉，此时，我笑了，所谓的白露寒霜可奈何！
　　 芦花在秋色的背景里，最为美观。一头白发苍苍，却不显衰老，所以这丛芦苇下常常聚集一些老年人，遇到我就讲芦苇的故事，他们听完只说“太美”，我宁愿相信是赞美我的。于观者而言是一段可以消磨时光的故事，对于我来说，那就是一段传奇了。我面对他们，尽管是陌生的路人，可以优雅地叙事，他们也郑重地听我讲故事，故事的情节很平淡，我知道难以吸引人，但他们给与我认真倾听的态度，已经让我获得了满足，都是因为栽下的芦苇。精彩的解读往往使人愉悦。瑟瑟的秋风里，走下楼的我，仿佛看到了苍苍芦苇向我招手致意，问的是什么，自己随便去填一个答案吧。
　　 我想起少年时，曾穿过芦花鞋。每当芦花飞绒时，我们就到河畔采下芦花，冬天里，在鞋子里塞上芦花，那真的是好暖和啊，母亲说。爹亲妈亲不如一把花亲。我给改了：爹亲妈亲不如芦花暖鞋亲。
　　
　　 五
　　 一丛芦苇，现在长到了差不多三层楼高，摇风惊目，轻柔雅致，都说芦深处可泊船。放在我的家门口，我联想到我所居处是温暖的港湾。平时可看壮士舞剑，亦可观高挑美女起舞。真的是其疾若风，其徐如林。很多意象的产生，都因芦苇的形态不同，诗意就这么来的，我找到了方向。
　　 一丛芦苇，飒飒斗风，穗花丰满，絮绒成团，秋色的美，我倒觉得是离不开芦花了。芦苇没有御寒抗霜的羽衣，只有排列齐整的叶子，奏着音乐，不是呻吟，而是吹起了口哨，闲适自在，表现出一种坚强。这是多么诗意的释放！秋风亡我之心不死，但死期不在今日此时！这就是芦苇的语言。我还发现，就是在秋风中还有三株新窜出芽儿的芦苇，大器晚成，不在乎秋色萧瑟，一样地释放出生命的强力。她没有担心秋霜冬雪会将它扼杀于摇篮，她可能也无法将自己长到成熟，不能功成名就，着一身如枫的红袍，那就用葱绿，和秋天做一次对话。她不肯在秋色里谢幕，即使冬雪来了，她的演出只到了一半，那也不要紧，她所表现的是，薄凉无可奈何它的绿意。
　　 芦苇，无法招蜂引蝶，但我发现有鸟儿登枝的。无法站稳，也要啄几口叶片，我懂得，这是鸟儿在示爱。鸟儿也喜欢在风中被秋千的悠闲感，尽管鸟儿不会停留在枝上叶上为芦苇歌唱，芦苇的成长也听不到掌声，但她明白，只要站在秋风的舞台上，就够了。她所表现的不是苍凉，而是苍劲。
　　 妻子喜欢玩抖音，多次以楼下的芦苇为素材，从不同角度摄影，拍下她的倩影，抒发情怀，我说不觉得单调？她说，那是你没有看到风景里的诗意。
　　 岁月成就了一“芦”风景，她是一株风标，在红尘里兀立，还袅娜着。
　　 我知道，这株芦苇，明年会更旺盛，会成为更多人眼中的诗意风景。一丛芦苇，也是一首诗，等你来吟。
　　
　　 2021年10月2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