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光】童“痕”(散文)
村东山头上的红叶又开始飘落了,南飞的大雁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天空掠过,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秋天来了,随后就是冬天。如果人生如四季,那么年过半百,就应该进入了冬天。也不知是不是人之常情,进入冬季,更容易怀旧起来。过去的数十年,一如大雁飞过,确实没留下什么痕迹,倒是童年时那清贫中的和谐,是单调中的多彩,是那样令人伤感却又万分留念。那些平凡而深刻的童“痕”,在头脑中更加清晰起来……
一、“电影”情结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村正是集体化,山里娃的生活就是上半天学,割半天猪草,然后就是吃饭、睡觉……
一天到晚就这样枯燥地过着,大家似乎也没有更多的想法。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莫过于难得一观的“坝坝电影”。当时山里还没有通电,政府的放映队自己配备了发电机,挨着轮次到乡下去放映。现在回想起来,一个生产队恐怕至少都要半年才挨得到一回,所以难得得很。该哪个生产队放电影了,便由队长选派七八个身强力壮的社员,抬的抬,挑的挑,扛的扛,提的提,把发电机、放映机、银幕、片子盒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运来,足足摆放半间屋子。
机器到了,高兴的就不止是小孩了。队里会提前收工,各家各户都得早早地准备晚饭,像过节一般。为了确保安全,生产队要选派宣传人员挨家挨户通知宣传。“看电影,好事情,家里一定要留人”这样的简单快板,我们小孩子都烂熟于胸了。
晚饭后,人们便扶老携幼扛着凳子拿着火把哼着无名的山歌往放映点赶。记得有一回,就我们家留谁看家的问题,召开了半个小时的家庭会议还没有得到解决,最后,还是爷爷主动退出,留在家里啦。现在想起来,当时真够委屈老人家了。
放映点一般选在较大的院子里,用两根长长的楠竹在院子的下方撑起雪白的银幕,只等天黑,节目就开始。“雪白的银幕搞搞挂,挂呀挂树梢;生产队里放电影,放呀放《春苗》……”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大家或随意唱着歌儿,或盯着银幕拉家常。不管聊得多火热,只要电影一开始,便全都打住;不管看得懂还是看不懂,不管老人还是小孩,都是那样的投入那样的专注那样的兴奋那样的激情。
有一件至今想起还啼笑皆非饿事情。那一年,电影《三打白骨精》传到了我们山区。我们大队的三生产队预约了这场电影,但由于时间关系,放映队说只能在白天演,因为还有几个预约的排着队。所以,三队就在他们的“庄屋”(队里用来收庄稼的屋子,相当于仓库)里关着门放。我们四队有几个社员也兴冲冲地跑去,结果被拒之门外。我们队的老队长当时气愤愤地说:“隔几天我去弄战争片子《上甘岭》来,也不准他们看,羡慕死他们三队的!”果然,不到一个月,我们四队就约到了《上甘岭》,在队里最大的院子里放,不过三队的群众还是来了,由于是晚上,院子又大,谁还去说那些不让三队看的难听话呀!
这坝坝电影呀,是山里人唯一的文艺大餐,跑个十里八里去看一场难得的电影,对于童年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从《沙家浜》到《铁道游击队》;从《刘三姐》到《三打白骨精》;从《上甘岭》到《一江春水向东流》;从《小花》到《英雄儿女》……无论是何种类型的片子,都无不牵动着童年匆匆的脚步!
而今,在偏远的乡村,“电影”这一时代的名词几乎从儿童的记忆里消失了,即使偶尔有电影对去播放一些正能量的影片,真正能集中起来观看的群众也寥寥无几。至于像当年我们那样大的孩子们,已经全然弄不明白有的电视节目为何称着“电影”了。“电影”虽然已经远去,但那情那景那镜头那火把还历历在目,那留在记忆深处的“电影”情结,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
二、父亲的“背影”
五年小学,两年初中转眼就过去了。初中毕业时,还不到十四岁。当我从老师那里拿回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时,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当我从父亲那里听到“没钱,不要再上学”的决定时,心里也没有了太多的想法,只是叫父亲给我编个“笆笼”,准备秋后给生产队拾稻穗挣点“工分”。
初中老师知道了,特意找父亲谈了话,谈些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父亲让我上学了。在那时,“劳动”在学校生活中是占重要地位的。《通知书》上就规定了:每位学生在开学时必须交“矿篼”一挑(后来才知道是由于学校没通公路,用来在集镇上挑煤的)。于是,父亲就开始砍竹编篼。由于我人小力薄,父亲说不要编得太大。
开学那天,父亲帮我将行囊(衣服、大米、红苕等)装在矿篼里,亲自送我到几十里外的高中学堂。一路上,父亲坚持一个人挑,只是让我跟在他的身后走;一路上,父亲有说不完的话,什么“不要思乡”啦,什么“努力学习”啦,我都一一地听在耳畔,飘在风中,只觉得空着手紧赶慢赶才能跟上父亲的脚步。
在经过一处悬崖时,忽然上前方垮下一大滩泥石,距我们不过三、四米远,着实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只感到那一瞬间,父亲肩上的矿篼一滑,一把将我拉过去,飞速地向后奔跑。好一会,父亲才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道一声:“好险!”待垮塌处平静了,父亲才又挑上担子,叫我在这边等着。只见他挑着矿篼,飞一般地冲过垮下的泥石,放下挑子,眼睛盯着上方,对着我说:“快冲!”在父亲的掩护下,我也飞一般地冲过了“敌占区”,这才又放松神经继续赶路。
由于是第一次出“远门”,对一切都感到陌生。在新的学校里,报名入学者甚多,真可谓“门庭若市”。父亲问一位老师我在哪班,那位老师一指前边的墙说:“那里贴着哩!”于是,父亲说让他看着行李,叫我去看看在哪班。我腼腆地挤进人群,在密密麻麻的几大张“榜示”中寻找了好半天才看到了我的“大名”。于是,我们根据提示找到了班主任,交了学费,来到早就安排好的寝室。寝室里已经有些同学了,他们有的已经铺好了床,坐在那儿聊天;有的正在操作,他们的“脸皮”好像都比我厚。父亲为我选了一个下铺,并亲自为我铺好稻草……
天色还早,父亲回家还走得拢。想到父亲就要离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了,想在心里,泪在眼眶。嘴里虽然没说,但父亲看得透我的心思,“知子莫如父”呀!他看了看天色,说:“今天不早了,我就不走了,明天再回去!”我心中暗自高兴,也深深地懂得了父亲的“借口”。
一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到这十多年来,都是在父母身边度过的,可谓“呵护有加”呀!如今,让我一个人“独立”生活了,能适应吗?由于学校有纪律,不敢说话,但我分明也感受到了,父亲也没有入睡的。
起床铃响了,我和父亲同时起床洗漱。
早饭后,父亲又像先前路上般对我叮咛一番,便迈开了回家的步子。我随父亲转过学校旁的山头,目送父亲渐渐远去。父亲的背影越来越小,但我分明看见父亲在不时地回头、挥手……此时,我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三、不平凡的“菜票”
在那个老式书箱里,一本泛黄的书中夹着一张油印的泛黄的“菜票”,面值0.03元。透过这张太平凡不过的“菜票”,高中两年的生活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虽说已经恢复了高考,但作为贫穷著称的家乡,多数人家都还不能满足温饱。读书的生活怎么办?只靠自己每个归宿假回家背点大米红苕马铃薯之类。菜呢?就是用瓶子装点放盐的辣椒面或“苞谷泡儿”(用干玉米在锅中炒熟,再放点盐)。其实,当时学校食堂的菜每份才0.03元,肉是0.30元一份,这个价格在现在看来,是最便宜不过的了,但在当时还没有从计划经济中走出来的家乡,就是这“廉价”的消费也是相当困难的。
当时是两周一次归宿假,周日返校时,我们几位伙伴都早早地动身,背上自己的“生活”,跋涉几十里路来到学校。返校时,父母一般都没有给钱,只有那慈祥的祖母往往给我五毛或一元的“私房钱”。来到学校,一般都立即将钱买成菜票,在吃辣椒面的同时,间或间也吃份小菜,至于肉,那是一直不敢奢望的。
记得学校有些校园地,划给各个班耕种,种出的蔬菜都好像是卖成钱归班上了。名说是归班上,但也不知道具体用途,我们也不好向班主任询问,老师也从来不谈起这些。高中的最后一期,高考前一个月就举行了毕业考试,根据成绩,我们文科班三十多人中,只有我等六人有资格参加高考(大家戏称“六君子”)。在最后复习的一个月中,由于“物以稀为贵”,加之我们都是学校的“苗子”,所以学校和老师都在生活、纪律上“网开一面”了。我们班种植的四季豆、茄子等,就被我们“六君子”摘来享用。我们嫌学校食堂蒸来不好吃,离校近的一位同学从家里拿来小锅,我们就常在宿舍后的空地里“埋锅造菜”,那段日子还真的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眼前的这张泛黄的菜票,见证着那段平凡而令人难忘的日子。我虔诚地把它夹一本泛黄的书里,放置在书箱的最底层!
四、油灯下“舂米”
在“打米机”还没有进入咱山村的时候,弄出点大米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当时的大米加工,全国很多地方都用碾子,而在我们乡下,大多使用“檑子”(这“lèi”字该怎么写,查了几种工具书都不得要领,就只好以“檑”代替了)。
说起这“檑子”,它和“石磨”应该说是同宗不同“性”的大米加工工具。其制作原料主要是木材和楠竹,原理上完全模仿“石磨”而制成。可以说,这“檑子”就是巨型的“木磨”而已。使用时,将稻谷倒在上面,两个人推动,稻谷就被“推”破谷壳形成糙米了——当然,这“檑子”的制作是非常讲究技术的,一般的木工师傅还不能胜任。
儿时见得多了,认为大米就是这样得到的,倒没生出什么感慨。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是上高中时归宿假晚上在煤油灯下“舂米”的情景。每次归宿假回家,父亲便要用“檑子”推稻谷。虽是“木磨”,但推起来也较为吃力,即便是冬天,男劳力也不需多一会耳就会热汗直流。由于白日里要“抢工分”,这推稻谷的事一般都在晚上进行。那时没有电灯,只好点上一盏煤油灯照明。我家那盏煤油灯,说起来还算“高档”。那是一盏有玻璃罩罩着,不怕风吹的“小马灯”,还是跟随了祖父多年的“祖业”,父亲就靠它照着推稻谷。
推稻谷的声音可比推石磨大多了,在夜阑人静时,这“轰轰哗哗”的声响传得老远老远。
一阵忙乎,去掉谷壳的糙米出来了,和谷壳混在一起,然后用“风车”进行分离。不过,这“糙米”要变“熟米”,累人的活儿还在后面——必须依赖“碓窝”,那是一个大石窝,将“糙米”放入其中,用一根两头大中间小的木棒(由于在“碓窝”里可以打“糍粑”,所以又称“糍粑棒)一下一下地使劲舂。直到把糙米表面的米糠舂掉,再用风车或米筛分离米糠,就得到了“熟米”。
这一番折腾,往往就是大半夜。这“煤油灯”下舂米的场景,有岁月的刻痕,有清贫的快乐,更有难忘的记忆。
五、马铃薯“味道”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东西吃不够,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大米饭和马铃薯!”我与马铃薯结下不解之缘,是在五六岁的时候。
父母亲每天早饭后就扛着工具拖着疲惫的身体挣工分。家里就祖母、祖父和我。人们都说小孩子是吃长饭的时候,况一日三餐都是粥。说“粥”,似乎有辱“粥”的形象——那只是用少许麦面或玉米面放入一大锅水中煮成的连狗都撵不上的“浑水“而已。至于米饭,那是很少有的。像我这种毛孩子,尽管顿头上”喝“饱了,可一个时辰过去,肚子又瘪了。亏得家里还多少有点自留地,祖父就自然成了自留地的承包人。自留地上除点蔬菜外,全种马铃薯。祖父常说:”洋芋(马铃薯的俗称)可以当饭吃,多种点好!“
那年生活特别紧张,就是那种“稀粥”也喝不上。本来体弱的我愈显不济,整天围着祖母哭着闹着跳着要东西吃。祖母忽然间想出个办法,在自留地的马铃薯地里刨来几个尚未长大的马铃薯烧了给我吃。可这是背着祖父的,因为祖父知道会吵:“你爸妈抢工分都没吃,你一天到晚都耍,还饿呀!”而后,每天我哭着闹着跳着时,祖母就悄悄去刨马铃薯,刨出后又将土盖上,还真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挖马铃薯的时候,祖父诧异极了:“这么好的洋芋怎么就结几个小子子儿?”我正想说,又被祖母一眼瞪了回去。
到上学的年龄了,我还是独钟马铃薯。早上煮几个放入书包,权作“加餐”之用。那一年端午节早上,父亲特意吩咐多煮点马铃薯,让全家吃个够以算过节。我把肚儿弄得溜溜圆上学去。老师问我:“早上吃什么?”“洋芋儿!”“烧肉吗?”“煮的!”老师听了摇摇头说:“能吃烧肉的太少了。”
后来上高中时,每次归宿假背的“生活”里几乎都马铃薯。学校里,由那位好心的炊事班长帮我加工。现在,马铃薯已经不是什么佳肴美味了,但他那特殊的“味道”,使我对它的那一份情感始终未曾改变。每年我都要种上几块地,或煮或煎或炖地品个够,品出风味,品出艰辛,品出那段特殊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