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桌上茶杯里的水，已经见底。
　　 上午沏的茶，喝到这个点，已经淡得没啥味道，早该倒掉了。市发改委副主任李斌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拿着一份待审签的文件，右手握着一支签字笔，看上去寻常得很，淡定自若的样子。其实，这小半天里，他手中的文件连一页都没翻过，签字笔也在手里转来转去，像一只失去方向感的知了，忽左忽右，不知道在哪里落脚。
　　 李斌拿起茶杯，端详老半天，像是在鉴赏一个老物件。忽然起身，向茶几走去。瞧那意思是准备重新沏一杯新茶，却又停下来，转身从饮水机里往杯里续点热水。一股热水冲进杯里，他怔怔地看着茶叶上下翻滚，忽然觉得心里也有一把翻滚着的茶叶，七上八下折腾着。
　　 半个小时前，李斌接了个电话。
　　 “喂，老李，刚才部里刚开完部委会，拟提名你任安监局局长。过两天就上市委常委会讨论，恭喜你呀。”打电话的是组织部副部长老钱。
　　 这个消息，对李斌来说，算不上多大的喜讯。他在副主任这个职位，快八个年了，按说也该调整。况且，虽说是副主任，但文件上白纸黑字地加上括号，标注为正局级。
　　 “背心改乳罩，虽说是平调，但位置很重要。”李斌想起个段子里的这句话，不由得笑了。
　　 位置很重要？这话突然刺激了李斌，笑容立马僵在脸上。
　　 他连忙拿起手机，拨通老钱的电话。
　　 “老钱，这次人事安排，就我一个人吗？”
　　 “不是呀，还有一个岗位是工业和信息化局局长，咋了？”
　　 “哦，没事，我就随便一问。改天请你吃饭呀。”
　　
　　 二
　　 撂下电话，李斌不动声色地坐下，依然是左手文件，右手笔。
　　 办公室小王敲门进来。“主任，那个文件，您还有什么意见？”“哦，看过了，很好”，他边说边在文件上签名，手略微有些抖。李斌端详一下签完的字，龙飞凤舞，但似乎没有先前顺畅。
　　 杯子里的茶叶早就平静了。李斌喝了一口，淡得没味。他的心思没在茶上，也没心情重新沏一杯新茶。
　　 滨城市这些年经济发展很快，尤其是石化产业发展迅速。这安监局的工作，责任是越来越重，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前几年，某市化工园区一场大火，烧掉了多少乌纱帽。还有那个“表叔”，就是因为在重大事故现场，有那么一次似笑非笑，被网友一番人肉，结果换来牢狱之灾。
　　 想到这里，李斌觉得自己正在爬向一座活火山。山不高，爬起来也不费劲，许多人都在爬。然而，其他人要么在半山腰时下山了，要么达到顶峰时又平安落地了，唯独他却一屁股坐在火山口上，一动不动。这座活火山，能不能喷发？啥时喷发？没人能说得清楚，也没人能给个准信。
　　 春夏之交，气候宜人，滨城市处在一年之中最舒适的季节。李斌却感到浑身燥热，继而又口渴难耐。心里嘀咕着，沏杯热茶吧，普洱？金骏眉？还是正山小种？也许龙井这类的绿茶能去燥。这么想着，他拿起了茶杯，手机却不知趣地响起。他瞄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孙老板。
　　 “喂，老孙，什么事？”
　　 “李主任呀，能有啥事，下班一起去喝酒。”
　　 “我不去！”他加重了语气。
　　 “那好吧，改天再请你。”
　　 “等一下，哪个饭店？”李斌忽然觉得应该喝点酒，不知道上任安监局局长后，晚上还敢不敢喝酒？他把拿在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杯底横七竖八的茶叶，乱糟糟地挤成一团，像是配合着李斌此时的心情。
　　
　　 三
　　 酒桌上，李斌不怎么吃菜，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孙老板见状，连忙问道：“李主任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一句话戳中李斌的心窝子。
　　 李斌把部委会讨论人事任命的事刚说个头，孙老板举起酒杯说道：“祝贺李主任，干一杯！”
　　 “干你个头，没听说过安全生产责任重于泰山，泰山懂吗？”他没好气地说道。
　　 一听李斌这么说，孙老板立马发挥起见风使舵的本领。
　　 “李主任，咱可以找人，调换个岗位嘛。”
　　 “说得轻巧，到常委会上，除了市委书记说话，谁都白搭。”
　　 “那这事，就找书记呀。”
　　 “看把你能的，你能和书记说上话？你是书记家亲戚？”
　　 “我们可以想办法找到书记的至亲，不就可以说上话了吗？”
　　 这话老孙说的轻巧，却像重锤一样，敲得李斌心里一动。端着的酒杯停在嘴边，举着的筷子悬在一盘软炸里脊上。他在官场这么多年，托人找关系办事，或者别人托关系找他办事，经历的太多了，熟门熟路。只是近年来，抓廉政建设很强势，天天以案说法，警钟长鸣。李斌心里有所顾忌，担心撞到枪口上。
　　 虽然这么想着，李斌眼前，那座活火山，爬山的人，还有随时可能“轰”的一声，火龙喷发的山口，却挥之不去。不能傻傻地呆在火山口上，不试试其他办法，怎么知道不行呢？“老孙，这事就交给你来办，要迅速，一磨蹭，上了会就全晚了。”
　　 老孙办事效率还真高。晚上九点多，给李斌打电话报喜讯。老孙通过朋友的朋友，找到了市委书记的亲三叔。
　　 这个好消息，让李斌兴奋异常。他想去沏杯茶，一杯暖暖的、香香的热茶，舒缓一下紧绷一天的情绪。不曾想这番折腾，倒把傍晚的酒劲勾上来，便倒头昏昏睡去。
　　
　　 四
　　 第二天上午，李斌和孙老板赶到离滨城市不远的鸭山县。
　　 在一家不大的公司里，他们见到了三叔。三叔谈吐不俗，侃侃而谈，说了不少关于书记小时候的趣事。李斌心里有事，来不及多讲，直奔主题。三叔爽快地答应，说这就写信给侄子，这点面子侄子肯定给的。
　　 三叔很快写好信，封上口，交给李斌。李斌小心翼翼地把信放到包里，顺手递给三叔一个包着两万块钱的大信封。
　　 返回滨城市。下午一上班，李斌赶紧来到市委办公室。把三叔写的那封信，交给办公室主任，再三叮嘱，一定要面呈书记本人。
　　 回到办公室，坐在沙发里，李斌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一边盘算着晚上要不要组个局喝上一杯，一边起身准备沏一杯好茶，滋润滋润。偏偏这个时候，手机又不知趣地响起，是纪委副书记老郑，也是党校同学。
　　 寒暄之后，老郑说，有事需要他来纪委说明下情况。李斌没多想，也无需多想。去年，分管他们局工作的副市长，因为严重违法违纪，被组织留置调查。省市纪委三番五次地找李斌谈话，配合调查，不也是虚惊一场，毫发无损。这次组织研究提职，本身就是对他的肯定，从面上来说，自己是干净的。况且现在又有三叔的信在握，可以搞定一切。李斌淡淡一笑，放下手里的茶杯，走出办公室，开车直奔纪委。
　　 老郑热情地把李斌迎进办公室。沏上茶，笑呵呵地说：“工作需要，你把手机和车钥匙暂时交给我们保管。”谈话在愉悦的氛围中开始，李斌有些心不在焉，老郑也似乎心不在焉，不停地看手机。忽然，老郑起身说，有点事，出去一趟。快到门口时，转身对李斌说“你喝茶”。
　　 门外，处长向老郑作了简短汇报。李斌开的车注册在一家公司，属于违规使用服务对象车辆。另外，车上一个包内装有八万美元现金。
　　 办公室里，李斌端起茶杯，杯子里沏的是绿茶。刚刚冲泡不久，茶叶还浮在上面。他吹了吹浮茶，刚要喝，老郑回到办公室。李斌一眼看到老郑手里拿的包，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老郑只说一句话，“对不起，老同学，换个房间谈吧。”
　　
　　 五
　　 夜，已经很深了。市委大楼里，静悄悄。
　　 老郑急匆匆赶到市委，敲开书记办公室的门。老郑一落座，便要开口汇报案情。
　　 书记摆摆手说：“不急着说案情，忙一天了，喘口气，尝尝我刚沏的茶。”老郑端起茶杯，汤色清亮，香气高扬。喝一口，滋味醇厚，齿颊生香，连声称赞好茶。
　　 书记笑着说：“我儿子孝敬的，可不是好茶嘛，价格也好，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
　　 几口热茶下肚，老郑觉得神清气爽，竹筒倒豆向书记汇报李斌的案情。最后，老郑说：“初步审查，李斌还有收受贿赂等严重违法问题，已经采取留置措施。”
　　 汇报结束时，老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道：“书记，您是怎么发现李斌有问题？”
　　 书记扬了扬手中那封信，说道：“这就是跑官要官的证据。我们有些干部，看上去人精似的，却因为利欲熏心，官迷心窍，把脑子都搞坏了，自己上当受骗都不知道。”
　　 书记顿了一下：“家父排行最小。”
　　 说着把信递给老郑。
　　 老郑端起茶杯抿一口，抬眼看那信的落款，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手里的茶杯一歪，茶水溅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