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初见】番客(散文)
一
我很小的时候,去外面玩,回家时,家里突然有一辆凤凰自行车。我爸爸、叔叔已经将车的大架子装好了,正在装其他的:车前灯、后灯、后警示牌、车铃。我爷爷奶奶站在后面笑笑地看。南屋里弥满新鲜的钢铁和光亮亮的漆的气息,有很喜庆、现代化的感觉。
这种感觉,我后来也在一台飞利浦收音机上得到。那时候,能收到的电台不多,收听汕头人民广播电台就很清,又大声。一家人中午时吃饭,就听天气预报、听陈世文讲古、听潮剧。傍晚,吃饭,又重复一次。到晚上,很想收听别的台,却总沙沙响,感觉是很远的海上来的声音,不时还突然啸叫一声,愈是像远海上的危险情况。于是,要经常将耳紧紧贴着机身上来听,杂音里会夹一些忽高忽低时断时续的音乐或者听不懂的话,会闻到一种很生份的来自南洋的现代化好东西的味道,连手感也特别地与家里一切东西不一样。有一种遥远的美好向心口袭来。
一天,我吃过早饭,没去什么地方玩,也没有什么好玩,就在南屋将墙上的相框里的相片从曾祖父母开始看起,又看了过年时贴在墙上的戏剧年画的一格格小画。百无聊赖,就将鼻子凑到收音机上来闻,细细地,闻了好一阵。我奶奶在屋里收扫,笑着问我:什么味,傻孩子?我说:番畔(南洋)味。我爷爷在一旁:小孩子不要打诳语,不可胡讲话。
我其实不是打诳、胡讲话。是因为心里美好,直觉泰国、新加坡、香港这些地方,真美好。当然美好啦。我那时连城市都没有去过。只时时听电台,收音机里播新闻,时常会说:本台记者陈镜雄报道。本台,就是汕头人民广播电台,从播音人的声音都可以听出汕头这样的城市地方比大埕好很多。陈镜雄是大埕红花村人,爸爸说是他的学生,我听了,既佩服镜雄兄,也佩服爸爸。又想镜雄兄一定高高文文帅帅,因为他在粮食局卖米的妹妹就不高不矮,身体匀匀,好好看。泰国就更远。小时候觉得,越远路,地方越是好。不仅这个好。你看,我二伯公寄的相片中,有一张是他大儿子的。相片后面,我二伯公用钢笔有力工整地写着:相是长子任直在泰王手里领取博士毕业证书,后两位是公主,旁是大学教授。那时,全大埕,几乎没有大学生,连中师、中专也极少,高中生也不多。乡里不多的公家地方,向外的墙上都刷着红红的大字标语,与番畔(南洋)大不一样。所以,愈是觉得番畔好。
1976年,刚刚国门打开,我二伯婆就从泰国回来。我们一家人很高兴,比过节还高兴。我们一家人,集中在大树脚下,背向大泊山,在东塘、后溪前,面向村东的护法老爷庙,照了一张彩色的合影。那时我才4岁,穿条短裤,脚弯弯,照时,左右关照别人站好,自己却照了侧面。我二伯婆那时才50多,穿条花布裙子,站中间,好好看。那时,全大埕,哪怕最年轻漂亮的姑娘,都不敢穿裙子。汕头还没有彩色相馆,要将底片拿回泰国才能晒出来寄回。这是我最早的一张照片。我至今,还要时不时拿出来看,总是有些自豪得意。
我二伯公那时经常寄东西来。除了上面说到的自行车、收音机,还有用红红的好看铁箱子装的豆油、猪油。油好香,油吃完了,光亮亮的箱子用来放家里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也比别的家里摆设出众很多、像个漂亮的小姑娘。有时,寄饼干来,我就伴奶奶,一家一户,给邻居乡亲们分一点。那时,有好吃,互相分着享用是几乎天天都可以见到的。
后来,我二伯公寄钱来给我们家起新厝。我爷爷年轻时做过工程,建新房时,执把灰匙,行走在三层楼高的墙路,要砌墙的师傅不要砌齐缝石。做工的师傅很佩服。可惜我爷爷后来生病,过身了,才50多,再没有见过我二伯公。病时,也是我二伯公寄钱来,到汕头去住院、做手术。那时,没有医保,我爷爷不是公职人员,生病要自己出钱。乡村人,以一两头猪为限,生重病了,超过家里的经济极限,又往往不是县医院能治的,大多放弃治疗,活活地等着,听命运安排,转希望于神佛、公祖,甚至神婆、流医。相比之下,我爷爷算是体面的、有福气的。
80年代后期,真正开放透了,我二伯公才在离开大埕四十多年后第一次回到大埕。走时,家乡为日本侵占、灾荒,曾祖父母都在,我大伯公还年轻,我爷爷还在读书。回来时,曾祖父母、我大伯公、我爷爷都不在了。他只好去找他年少时的伙伴。我不在场,想来肯定百感交集。我二伯公十八岁时,就负责大埕的保安工作。那时,兵荒马乱,他晚上带把长枪和几个人,巡守在大泊山下的田园里。后来,他还到过南澳岛,与日本鬼子面对面打仗。我二伯公就此,与日本人不共戴天,在泰国,有日本商人来谈生意时,他坚决不做。我二伯婆反复解释,这是日本平民,不是军人,但我二伯公还是坚持不见、不合作。
我见到二伯公时,他给了我们二本书,一本是故宫图册,一本是北京图册,很厚、很精美、很重,看了,感觉像去过北京一样真切。我爸爸送给他一本手抄版的《东里志》,之后又送印刷版的,以及新编的《东里大观》。《东时志》是明代乡贤陈天资在外为官晚年归来与吴少松一起编攥的,记录了饶平东南三镇的乡土地理人文器物习俗历史大事,尽有可考,无神怪传说,录有很多明清文士的诗作。正是过番人在外怀乡的好物。
那天,我坐在二伯公对面,他很动感情地批评美国,说美国自以为是世界警察,其实很自私。又说,在国外的华人,最爱国了,这几年,中国好,自己在外腰都直好多。我二伯公,到九十五岁过身,都没有入泰国藉,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二
说起来,我们家有两代人的过番历史。
我曾祖父出生在清末甲午战争前后。中国南方大概还是耕织为主,东里的柘林港是潮汕大港,后又开樟林港、汕头港,又可能由广州十三行带动,加之潮汕的山由于每年台风多雨水冲刷土层薄不好种作,人多地少,于是手工业和商业不得不发展。
我曾祖父出生了不久,父母过世,就由他的曾祖母抚养。艰难可知。我曾祖父长大了,娶了大埕所城大户人家的识字知礼的女儿。生了孩子后,我曾祖父带着我大伯公经常来往于新加坡,为人理数(做财务)。解放前夕,因家事时局回到大埕。其时,日本侵华,潮汕沦陷,又遭旱灾饥荒。我二伯公在一次外出卖鱼之后,就在樟林港坐红头船去了泰国。听说,我二伯公托人回家告知父母,但我曾祖父自己感觉到了,立即赶到樟林,但已经晚了。
我二伯公到了泰国,起先在曼谷,后来到北榄坡。刚开始做什么谋生,不知道,后来主要做建筑工程。我小时候认得字了,没什么玩的时候会不断地翻家里的老物件和书信。泰国和南洋寄来的信件我们叫番批。县城的街上,据说有人开有店子为人写番批、读番批。大埕没有。我爷爷、我爸爸就经常为人读番批、写番批。我自己能看番批,就知道我二伯公叫陈克达,用老字(繁体)写,信封上写北榄坡府陈克达建筑工程公司。二伯公字质朴、有力,现在想起来,像鲁迅先生字体,字不结在中间,开张但不放开,笔画的力度送到笔尾却不用土力,可以想见书写时的从容、认真、坚定。
这与他的人很统一。我曾祖父高大魁梧,我曾祖母小家碧玉,从老照片看,脸形和五官好精致,气质雅致庄重。遗传到我祖辈,就我爷爷高瘦,我大伯公不高而魁梧,我二伯公则个子合度,不胖不瘦。我看到他时,已经近80了,因为久居热带地区,皮肤油黑结实,脑门圆满,眼神慈祥坚定,口音百分之八九十是大埕的,一部分可能是大埕的老口音、或是与东南亚语言结合的音。听起来亲切、有历史感、年代感,有力量、靠得住。
我二伯公创业初年,遇到一次大水害。由他建设的水利工程被毁,但他坚持自己出资复建交付,因而讲信用的名声流传,事业也越做越顺利、越大。我二伯公去泰国后,不断地寄钱寄物来。那时,解放后,国内的生活很困难。一般的家庭,大人开足劳力,都很难保证一年里的米食足用。那时候,各家过年,都在门目上写“人寿年丰”、“丰衣足食”、“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乡里公家单位的墙上,则写些“农业学大寨”、“伟大领袖”之类。看不到懒惰的人,连小孩子也要在玩耍时手里提个粪篮、屎耙,随手拾肥。但是,这样子,也吃不饱、吃不好,穿不暖。一般人家,冬天里在床铺下加点稻草是正常而不会被取笑的事。这样,我二伯公寄钱寄油来,就十分重要。
我曾祖父少年孤苦。我天祖母(曾祖父的祖母)可谓伟大,因为她不仅养得我曾祖父体格高大,而且读了书,又有能力,有德。曾祖父早年见过世面,为人公道仗义。从新加坡回来后,以做豆腐、老花(一种空心、炸糥米为皮、外裹芝麻的甜食)发家。乐善好施。乡里有人生了矛盾纠结,久解不下的,就说,去找啊正蒙叔公来评评。我曾祖正蒙叔公一番公正说理,又时常自己出资解决实际问题,趁之者众。以至,族内有一个大伯伯少年丧父,我曾祖父母就让他在我们家寄食。这个族伯现在90岁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正名,都叫他搭食伯。这个伯父性格很硬,不好处,但我大伯公过世时,他自己包了麻,以子弟礼送终。又,潮汕沦陷,灾民慌乱四散,竟有人从潮安逃到大埕,此再东就出省,再南是海,无从再行走了,就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几岁的潮安男孩在村东的大树脚下哭。有人告知我曾祖父母,曾祖父母就将他收养为长孙。所以,我们就有了一个叫崇明的大伯。现在,也快90了。
我曾祖父有了我二伯公寄来的钱,东埕人来程南市亭卖鱼,天黑了,卖不完,就直接提家里来,叫一声叔公,说,您都买了吧。我曾祖父就很少让这些人失望。有人怪我曾祖父,说,阿叔公,你肚子里吃了一座房子了,要建新屋多好。我曾祖父作什么答,没有听大人说过。但我小时候,我二叔叔经常说:爷爷吃肉时,一见孙子来,就赶紧把嘴里的肉吐出来喂。双眼津津。小时候,一有孩子生病了、有困难了,我奶奶、父母就说,我公祖有积德,怕什么。有一次清明,扫墓时,长辈们回忆,日本侵略时,曾祖父帮助过很多人安息。但是,不知为什么,土改时,我们家很难过,成份是贫农,但大队干部时不时将我大伯公抓去打,问不出什么,却时常把大伯公头发抓下一大片。话里话间,并不说我们是地主,而是旧社会时有声望,就是族长、恶霸,坏成份。这种恶名,所起无端,但直到我爸爸向我外婆家提亲时,还有人传话提醒。我外婆就如实向我妈妈说,我妈妈说,我看这人好。
我在大埕时,听过一些故事。阿润兄家的长辈,有两个兄弟,一个勤做俭用,到头来,高成份,一个吃大烟,就好成份。我今天想来,我曾祖父毕竟年轻时见过世面,读过书。
我出生时,我曾祖父已经过世了。我爸爸一提起曾祖父,会很自豪,又常说自己年幼时与曾祖的趣事。但讲的多的是怀念。说,他在韩山师范读书时,一日,梦见我曾祖拄根拐杖在门外,我爸爸急起床,望,追,自然不得,就哭。急坐车船回家,正是我曾祖过身不久。
我以上讲的,大多是我爸爸清明上墓时在路上讲的。前些年,我们从大坑水库边过,看见好大一块岩石吃在坝上。我爸爸讲,那时,修水库,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岩石,就请村里有知识的老人来出意见,我曾祖柱着拐杖来了,就建议将大石砌在大堤里。现在看,真好。
三
我二伯公在泰国,他给了整个家庭的保障和希望。
我出生在文革中期。那时候,虽然没有开放,但泰国寄东西寄信来并没有问题。我很小的时候,就可以穿由机器织的花纹和颜色都很漂亮的毛衣。我二伯婆甚至还寄来连衣裙和高跟鞋。但是,她可能忘记,这是在中国农村,如果当时真敢穿,那马上会被人当街当面骂的。
我二伯公,多在年节寄信寄钱来,每寄钱物,必念要敬父母,要买好东西拜我的曾祖父母。其他的,每当家里有大的事,如我爷爷生病,就会专门寄。我们家起新房子,也是。
80年代后,大埕慢慢发展起来,开放起来,乡里有人开了厂,我二伯公就先是给了一笔钱,分给我爸爸三兄弟与堂伯伯几兄弟,要大家各自创业。我二伯公说,我们家从前就做生意,一个人总做田、讨海,没有出息,要创业发展。但是,那年,我小叔叔买了一辆拖拉机要搞运输,却出师不利,撞伤了人。我二伯公一方面委托来中国的人带了一万元来解决问题,不久,又给了一笔钱,要我爸爸与堂伯几兄弟集中办一个厂。
这样,他就松了一口气,觉得侄子们生活可以保证。他转而做了一些善事。出资修缮公厅、高墘的护法老爷庙、陈氏宗祠。他修这些,要求人不要专门写他的名字。这可能是他青年时离开家乡,去南洋创业的夙愿。
他当时出外。一是谋生,二是为家庭,三是为了家族的骄傲。
为谋生,他在立足后就结婚,成家,慢慢稳定下来。我二伯婆是澄海人,有文化、有能力、身体好、心地好,对他的事业帮助很大,对我们一家人也很慈爱。为家庭,以上尽言,又另一事可见他的心。有一年,我二伯回大埕,早上,去海边,我爸爸急忙带了吃的东西跟去。聊天时,我爸爸无意间讲起我爷爷。说我爷爷在他去潮州读书时,没有手表,就说,等你二伯回来,就跟你买一块表。我二伯公听了很伤感,立即将自己手上的表给了我爸爸。
赞赏潮汕人民的付出。赞赏这一方土地养育出来的优秀儿女。赞赏少年给我们写出这洋洋洒洒的长篇力作。
透着坚韧,爱心,善良。
有些语言因是方言,读起来还有点吃力。遥祝文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