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舟】二两二(散文) ——怀念雷少谦老师
“二两二来了,赶快回教室!”上自习的铃声响了,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拖拖拉拉,不想回教室。但是他们一旦听到这样的警告,立即跑回教室,迅速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二两二来了,别吵了!”闹哄哄的教室,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二两二在门口,我们出不去啊!”每当百良街上有赶集的日子,吃过午饭后,总有几个想偷偷溜出学校门逛街的学生,在学校大门附近探头探脑的,不敢冒然跑出校门。学校规定,中午休息时间,不准出去逛街。
“二两二”,是我们那一届学生给雷少谦老师取的外号。
其实,二两二,本来是学校饭堂中午供应给老师和学生的一种烩菜的汤面条。
我上百良中学时,绝大多数学生背着馒头上学。早上起床后、吃过早餐午饭后,就拿个塑料网兜,把下一顿要吃的馒头红薯装好,放到学校饭堂为学生准备的大蒸笼里,大师傅会帮学生将馒头加热。到了下课吃饭时,学生排好队,到大蒸笼里将自己的馒头红薯拿回宿舍吃,这就是住宿生的一日三餐了。
学校饭堂除了帮学生加热馒头、蒸熟红薯之外,冬天寒冷之时,还会煮两大锅小米粥或者包谷糁。小米、包谷糁是学生从家里带来,过秤后交给饭堂管理人员,按每斤两分钱收取熟食费,并且按实际交纳的斤数发给学生杂粮饭票。还有少数同学,家里经济状况比较好,他们就从家里带一些面粉,交给学校饭堂,照样是交一斤两分钱熟食费,饭堂发给学生饭票。饭票可以在饭堂买馒头,也可以买面条。一般来说,饭堂早餐晚餐供应馒头炒菜,中午供应面条或包子。菜票呢?自己拿钱到饭堂去买。
学校饭堂做的面条,主要是供应老师的,当然个别家庭富裕的学生也可以排队去买。那时的馒头包子面条倒全是纯手工制作,大师傅们辛苦地和面揉面擀面切面,洗菜切菜炒菜,而且不用担心有潲水油。蒸包子时,大师傅会到操场瞄一眼,如果有班级上体育课,就请体育老师帮忙,找几位女生去饭堂帮忙。那个年代,女生基本上都会包包子,而且大多乐于去饭堂帮忙,不喜欢上体育课。饭堂有特别大的案板,做面食很方便。
当时面条有两种价位:一是“二两二”,即一大碗烩菜汤面条,二两饭票,两分钱菜票;一是“四两五”,即一大碗油泼辣子干捞扯面,四两饭票,五分钱菜票。饭堂卖“二两二”的时候多一些,这种炒菜带汤烩面的菜很简单,萝卜豆腐白菜辣椒西红柿茄子土豆粉条等,按季节选取便宜的两三样。如夏天可能就有西红柿、白菜、茄子等,冬天就选萝卜、土豆、豆腐粉条等;面条呢,一般是一指宽、两三寸长,稀稀汤汤的一大碗。最为诱人的是,烩面上飘浮着星星点点的红红的油花子。“四两五”呢,一周大约只做一次,而且去吃的人很少,因为这种面条在当时算是比较贵。这是一种干捞面,均匀扁长的面条上面,撒一点葱花、干辣椒粉和盐,大师傅烧一锅滚烫的油,用小油勺给葱花辣椒上面浇一点,“滋溜——”一声,几缕青烟冒出来,漂浮到半空中,葱花和辣椒的香气立即四处飘散开来,整个饭堂都弥漫着油香微辣的气味,让人垂涎三尺。其实这也是陕西人的至爱——油泼辣子干捞扯面。
也许在那个年代,我们之中有不少同学,都是为了将来能天天吃上“油泼辣子干捞扯面”而努力读书的。刚上高中不久,我们的物理老师吕创性在上课时说:“人家说蒋介石的生活嫽的很,天天都能吃油泼辣子干捞扯面呢,这见识也太短浅了!人家天天吃的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呢!”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只是听说过,就是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最丰盛的十全席,也没有见过山珍海味呢。从前,家乡的十全席,是一种汤水席。肉呢?只有猪肉。鱼呢?没有见过。十全席差不多就是猪肉加萝卜豆芽、豆腐粉条、白菜土豆而已,换个花样做出平常舍不得吃的菜肴。至于山珍海味,只吃过海带,有一道猪肉汤炖萝卜粉条白菜等的烩菜里,偶尔会有几条切的细细的海带丝。
但是到了夏天,家里有重要客人到来,或者某一天父母高兴,决定改善一下生活,商量之后就可以做一顿油泼辣子干捞扯面。那一天,一定是快乐的一天,家里的气氛也和平时不同。吃过早饭后,就早早地和好面,面的软硬要合适。和好的面放在盆子里,让它慢慢饧着。过一会儿,把面再揉几下,如此反复揉搓两三次,扯面才会饧的更好,扯出的面条才光滑柔韧,吃着筋道。如果家里恰好有大蒜,那就再好不过了。剥三五瓣蒜,拍扁,捣成蒜泥;或者有小葱、韭菜,择干净切细切碎,加点辣椒粉,撒在捞出锅的扯面上面,用滚烫的油浇一下,辣子葱蒜香味四溢,调上柿子醋,那美味可口的油泼辣子干捞扯面就做好了。说实在的,在经常吃着馒头红薯、玉米谷子甚至野菜的年代,在一点油腥肉腥都见不着的日子,想着能天天吃油泼辣子干捞扯面,是理所当然的呢!
那时上学,吃过早餐要连续上四节课,每节课四十五分钟。大约十二点时,才可以吃午饭。早餐时,大部分学生只吃一个馒头,喝点白开水。所以等到上第四节课时,许多同学的肚子早已饿的咕咕叫,早就唱着空城计呢!课间休息时,经常有人讨论中午饭堂的面条是不是二两二,打算下课后快点跑去排队买面条。有一次,几位同学在教室讨论中午饭堂是“二两二”还是“四两五”的时候,雷少谦老师正好路过,他突然跑进教室,生气地质问“二两二怎么了?二两二怎么啦?刚才谁说二两二?站起来!”老师这么一责骂,刚才说二两二的同学就乖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老师接着严厉地训斥道:“说什么二两二呢?你家里的锅叫牛踏了,没有地方吃饭,专门跑学校吃饭来了吗?成天就想着吃饭,还不好好准备上课?”
老师为什么生气呢?也许,在他看来,学生在学校,心里就要想着学习,谈论的话题也应该与学习有关。而这些学生,成天心里就想着吃什么,这样的学生真是不成器。大概是老师对学生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里吧!
此后,同学们就给雷少谦老师取了个外号,叫他“二两二”。
至于这个外号为什么很快就传开来了呢?我想一开始也许是偶然的原因,但是后来得到更多同学的认可,并且在同学中传开了,恐怕还是有深层原因的。
雷老师是教政治的。那一段时间,他给我们讲哲学的入门知识,譬如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质变和量变、内因和外因等。印象最深的是,他特别喜欢用“人最终是会死的”来举例子。在当时的我们看来,在中国人不喜欢谈论死亡的大环境中,这样的例子虽然有助于我们理解所学的知识。但是,在一群不谙世事的青少年心里,总是不喜欢听到“死”这个字眼的,更不会总想着与“死亡”相关的事情。记得有时候同学讨论,就有同学说“他总是爱说死呀什么的,叫人听着不舒服。”青少年憧憬的是美好的未来,但是在老师看来,人生总少不了生老病死,这是客观规律。
当然,雷老师上课讲的哲学观点还是很清楚,很透彻,也让我们的知识面得以拓宽,在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时,自然而然地运用课堂上所学的知识,收获不小。况且雷老师上课下课都特别严肃,当学生问老师好或者说再见的时候,老师都是非常严肃、郑重其事地面对全体学生,深深地鞠一躬,然后向学生问好或告别,这在当时老师中间是很少有的。讲课时,老师声音不是很大,但是音质很好,语速较快,感觉倒是干脆利落。每当讲完一句话,或者需要强调的地方,喜欢用一个声调较高的“哎——”字,稍微拖点长音,让讲课的声音有了恰到好处的抑扬顿挫。由于是政治课,需要板书的内容不多,雷老师上课特别喜欢在教室走来走去,配合讲课内容,加上一些肢体动作和相应的表情,使课堂有一种活泼、自然、轻松的气氛。
现在还记得雷老师上课时,特别喜欢说的一句话:“人老得的三样病,怕死爱钱没瞌睡。”也许,过了知天命之年、临近退休的老师,是在他自己那个阶段的人生感悟吧!
课后,老师喜欢在学校转悠,看到同学们做了什么他认为不该做的,听到他认为不该说的,就会上前阻止或者批评。当时,有不少学生都觉得他有点烦人,有点喜欢“多管闲事”。像他外号的由来,学生讨论中午吃什么,在学生看来没有什么不对的,可是他却非常生气,加以训斥。说实在的,做学生的,恐怕都不喜欢对学生这么严格管理的老师吧?“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人性本来如此,何况是一群懵懂的青少年呢?尽管良药利于病,忠言利于行。
不过,雷老师也并不是一味地训斥指责那些违纪的学生。他也是一位关心学生的热心老师。如果学生有问题,他会很高兴地解答;如果碰到学生有什么需要帮助,他也是尽力帮忙。有一次下大雨,有个学生迟到了,也淋湿了,正好让老师看到,他说:“看把你淋的跟个水鸡似的,走,到我房子里擦擦。”进了办公室,老师拿出一条干毛巾,让学生把淋湿的头发擦一擦,他担心学生头发太湿,会着凉感冒。
学生叫老师“二两二”,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雷老师个头矮小,大概不到一米六,头发花白,眼小面白,牙齿洁白整齐,身材适中。走路时步履轻快,给人的感觉总是迈着小碎步。有时,他会倒背着双手,这时走路速度明显地慢下来,像是踱步,看起来悠闲自在。老师悠闲散步的时候,经常会唱歌,不过是一个人小声唱,听不清他在唱什么,只能看到他唱的很开心,很投入,有时会摇头晃脑,甚至手舞足蹈。这时候,老师一般不会训斥学生,偶尔还喜欢和学生开一些玩笑。此时的他,就是一位十足可爱、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学生叫他“二两二”,是不是因为他的个头比较小,就像饭堂的“二两二”,实际上一顿饭只吃一碗汤面条还是少了一点,得再吃点馒头才能饱。在合阳老家的方言中,“小”和“少”在许多地方都是通用的,加上老师名字中本来就有一个“少”字。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每周都要召开全干会,大概是学校全体教职工每周的例会。学生当中,总有一些好奇心特别强的,跑去会议室窗外听墙角,想知道老师开会说什么。有同学说,经常听到雷老师和学校领导为某一个问题、某件事而争执。有时,老师的声音甚至超过领导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人微言轻,似乎不能改变领导的看法,就会大声地说:“我是烈士雷振华的儿子!这个事不对,我就要管!”原来如此!这也许就是家风。雷老师继承了他父亲倔强正直的个性:喜欢较真,凡事都要讲道理,凡事都要讲公道!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即使面对自己的领导,他也不会妥协。假如他认为是不对的事情,一定要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一定要帮助别人把错误改过来。在这点个性上,老师身上倒是表现出陕西人典型的共性:倔和硬。凡事认死理,坚持到底,一点都不能通融!
雷老师是烈士之子,他的父亲雷振华,在中条山抗日战斗中牺牲的。父亲的爱国情怀,父亲的满身正气,在雷老师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就连雷老师的衣着,也是整洁干净、朴素大方:冬天着灰色或者蓝色中山装,夏天通常是白衬衣,蓝色或灰色长裤。
然而,只要走出学校的会议室,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没有人听他说过学校领导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依然是踏实工作,照常去监管那些不听话的学生。
听其他同学说,在百良街上有赶集的日子,老师不允许学生逛街。但他自己却很喜欢逛街。下午不上课的时候,独自一人,背着双手,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慢慢地踱着,左看看,右瞧瞧。遇到买卖双方发生纠纷时,他喜欢上前给人家调解矛盾。假如没有碰到有人因买卖而争吵的,他就会关注买卖东西时的称量是否合理,如果他认为卖家不地道,称东西短斤缺两,他会直接和人家理论。如果卖家还不认错,他就大声斥责那些不法商贩,怒火冲天和人家争吵,甚至要动手将人家的杆称折断,大有梁山好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豪气。时间久了,那些经常上街赶集的人都认识他,看到他时,即使想耍什么鬼心眼,也不敢太过分。
走到大街十字街口的东边,找一家卖踅面的小摊,帮人家拉风箱烧火,和别人聊天,和人家开开玩笑。忙活上一阵子,集市上的人少了,小摊主就不好意思,请他吃一碗踅面。他也欣然同意,吃过一碗酸辣猪油飘香的踅面,他就高高兴兴地哼着小曲,踱着方步,心满意足地回学校了。
“二两二来了!”这是我们在百良中学常说的一句话,也是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有时也许是真的,有人提醒老师来了,赶快回教室学习;有时,也许是用来吓唬同学,开玩笑的。只是同学之间谈到雷少谦老师,大多就用“二两二”的称呼代替了。
除了这些,雷老师还喜欢唱歌。我们上学的时候,有时搞一些活动,学生喜欢邀请老师唱歌。听王育民同学说,记得有一次,学生请老师唱歌,雷老师一高兴,就站在桌子上,为大家即兴演唱了一首当时最流行的革命歌曲《驼铃》。现场气氛相当好,老师唱歌的声音非常动听,低沉浑厚,唱的十分投入:“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风传佳讯,我们再相逢。”随着歌声由低沉伤感,一直到情感的高昂飞扬,大家的情绪都随着歌曲的旋律的变化而波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