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秋到陶然亭(散文)
读郁达夫《故都的秋》,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从此在心中种下一个愿望,期待有朝一日能去陶然亭看秋天的芦花。
十月十日下午,距离开北京还有几个小时,我们一行四人游览了陶然亭公园。虽说是行色匆匆,总算了却了我几十年的心愿。传说中的“芦花胜雪”没有见着,只寻到一片在秋风中渐渐老去的芦苇,还有半塘残荷。
今年北京的秋天姗姗来迟。已是仲秋时节,湖边那一排排的柳树,仍是一派“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繁盛景象,像长发飘飘的少妇。元宝枫在阳光下,风情万种,体内的叶红素正在加速生长,但我们无缘欣赏它如霞似锦的壮观。至于银杏和白蜡,叶子似绿非绿,将黄未黄,虽别有韵致,毕竟不是我期待中的金灿灿的模样。幸好还有残荷,还有芦苇,让我见证了陶然亭的秋天。
陶然亭公园因“亭”而名,名亭荟萃。据说共有各式各样的亭子三十六座,其中有一部分是以一比一的比例仿建的全国各地的古亭,如“湖心亭”“爱晚亭”“醉翁亭”“兰亭”“沧浪亭”……每座亭子都有自己的故事。假如你有充裕的时间,一边观景,一边赏亭,即便在里面徜徉一整天,也不会感到丝毫的乏味。
我们只有二三个小时的时间,只得直奔“陶然亭”而去。一路上湖水轻漾,垂柳依依。更有那蓝色的绣球花,一片连着一片,引诱着我的眼眸,让我仿佛行走在春天里。
行至吹台亭附近,半塘残荷让我们停下了脚步。它既没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清新,也没有“接天荷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绚丽,说它“寒水映残荷,冷风摇残枝”显得过于伤感,大概只有李商隐的“留得残荷听雨声”,才与它的超然和笃定相匹配。可是,哪来的“雨声”呀?分明是“留得残荷映秋光”。
你看,那些衰败的荷茎或挺立、或倾斜、或弯曲,横七竖八插在湖中,与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几何图形;那些残破的荷叶,有的苍翠,有的枯黄,或躺在水面,或挂在茎上,凌乱无序却安静沉着。这清冷的傲骨,从容的气度,残缺的韵仄,多像那些风华绝代的美人进入了迟暮之年。不再意气风发,不再光彩照人,但她们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人生的智慧,每一根白发都在诉说着昔日的荣光。智利诗人聂鲁达说过:“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残荷,又何尝不是如此。秋风雕塑了它们苍老的容颜,也赋予它们坚强乐观的精神品格。它们心甘情愿一日一日地枯萎下去,直至化作淤泥,催生来年荷花的新生。
走过古色古香的云绘楼,跨过小巧精致的云庵桥,穿过古老的慈悲庵,便到了心心念念的陶然亭。
中国古代四大名亭,分别是滁州的“醉翁亭”杭州的“湖心亭”长沙的“爱晚亭”北京的“陶然亭”。它们之所以出名,皆因文人雅士的诗歌文章。陶然亭,被誉为“周侯藉卉之所,右军修禊之地”,更是一座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名亭,它又有哪些故事呢?
初见陶然亭,我有些吃惊。这是一座亭子吗?分明是一个敞轩,长方形,横三间,深一间半,面积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平方。看上去雕梁画栋,蔚为壮观。印象最深的是亭上的三块匾额和三幅对联。
一块匾额是建亭的江藻题写的行楷“陶然”两字;一块是齐白石的篆体“陶然亭”三个字;一块是郭沫若行书“陶然亭”三个字。不同的字体,不同的笔法,却各有千秋,均有大家风范。一个亭子,三块名人题匾,倒是不多见。
“烟藏古寺无人到,榻倚深堂有月来”,位于陶然亭正面抱柱,翁方纲所撰,翁同龢补书;
“似闻陶令开三径,来与弥陀共一龛”,位于东向门柱,为林则徐书写,黄苗子重书;
亭间悬挂的“慧眼光中,开半亩红莲碧沼;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原联为清朝沈朝初撰写,当代书法家康雍重写。
其实,陶然亭属于慈悲庵的一部分。慈悲庵始建于元代,是一座距今有700多年的古刹。清朝康熙时工部郎中江藻主管“黑窑厂”,离慈悲庵很近。公务之余,喜欢到慈悲庵溜达。他是一个颇有小资情怀的官员。见慈悲庵虽处荒郊野外,芦苇从生,环境清幽,远离市井的喧嚣,属滚滚红尘中一清凉之地。于是,他便在慈悲庵西侧修建了一个敞厅,从白居易诗句“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中,选取“陶然”二字,作为亭的名字。他说:“余虽不饮酒,然来此亦复有心醉之。”
《光绪顺天府志》记载:“陶然亭,康熙三十四年工部郎中监督厂事江藻建。亭坐对西山,莲花亭亭,阴晴万态,亭之下菰蒲十顷,新水浅绿,凉风拂之,坐卧皆爽,软红尘中清凉世界也”。可见历史上的陶然亭已是一处佳境,风景宜人。
从明朝中叶开始,许多文人雅士喜欢到慈悲庵盘桓。建陶然亭之后,更是云集者众。每有聚会,皆饮酒赋诗。清朝赴京赶考的士子,到此一游已成了惯例。晚清的“宣南诗社”,把聚会地点设在陶然亭,龚自珍、黄爵滋、林则徐等,经常来这里参加“宣南诗社”的活动。今天,我们仍然可以读到他们留下的珍贵笔墨,遥想当年诗社的繁盛景象。
步入慈悲庵门时,见到大槐树下那一张珍贵的合影的一瞬,我颇有些意外,同时为自己的孤落寡闻而惭愧,又为自己终于补上这一课而欣慰。原来慈悲庵、陶然亭曾是近代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据点。康有为、梁启超等曾在这里策划变法维新;中共早期领导人曾在此从事革命活动。1920年1月18日,毛泽东与辅仁学社同仁在这里就驱张运动进行会商,并合影留念;同年8月16日,李大钊、周恩来等在这里召开“五团体会议”。慈悲庵,陶然亭,不仅有着美丽的自然风光,众多的人文景观,它还是中国革命的发祥地之一。念及于此,我不禁再次回眸,投去深深的一瞥。
从慈悲庵出来,走不多远,是一片宽阔的湖面。我们寻寻觅觅的芦苇,终于出现在眼前。芦荡面积不大,大约只有半亩水面,不见似雪的芦花,也没有成群的宿雁,只有一片密密麻麻的蒹葭,在秋阳下伫立,苍老而又凛然,安静地守在湖的一隅。
我当然明白,这已经不是老北京熟悉的芦花,也不是达夫先生怀念的芦花。据老北京们回忆,陶然亭北门正对的是窑台茶馆,茶馆的一个小木牌上写着:“重阳后,苇花摇白,一望弥漫,可称秋雪……”清朝文人魏秀仁写道:“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可见早先这里的芦花是成片成片的,属于都城胜景。如今这里早已建成公园,还能在湖边种植一片芦苇,也算是一种怀旧吧。
眼前这片苍老的芦苇,让我想起了民国才女石评梅,想起了她与革命先驱高君宇之间凄美动人的爱情。在网上看过一张黑白照片,石评梅端坐在高君宇墓的一侧,墓地后面一片芦花迎风摇曳。画面萧瑟而富有动感,让人遐想联翩。
“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高君宇的表白浪漫而热烈。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片鲜红的叶儿。”石评梅的回复决绝而无奈。
是评梅太无情了吗?情到深处情转薄,曾经的伤痛贬入骨髓,尚需时间平复。她深爱着,却害怕自己不堪的过往亵渎了高君至纯至圣的爱情。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老天无情,没有给她时间。1925年3月,那个凄风苦雨的春天,中山先生的秘书、她挚爱的高君宇因病猝然长逝。无论她怎么忏悔,无论她怎么呼唤,她都永远失去了他。从此,她像一只失伴的孤雁,经常到陶然亭一带流连。这里是高君宇从事革命活动的场所,是他俩经常约会散步的地方,也是高君宇最后的安眠地。1925年春雪过后,高君宇和石评梅来到银装素裹的陶然亭,高君宇感慨道:“北京城的地方,全被权贵们的车马践踏的肮脏不堪,只剩陶然亭这块荒僻土地还算干净,评梅,你是真爱我的朋友,倘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就把我葬在这里吧。”不曾想一语成谶。
高君去后,评梅的世界再没有鸟语花香,没有芦花似雪,只有暮秋的残荷与芦苇。仅仅三年多时间,她便怀着无穷的思念与遗恨追随高君而去。生前未能相依,死后并葬荒丘,朝朝暮暮,魂魄相随,演绎了一出让人肝肠寸断的民国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在春风青冢,首先吸引我的是高君宇与石评梅的塑像。评梅环腹而立,温婉而深情;君宇一只手轻轻搭在评梅的肩上,俊逸而坚毅。
“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在高君宇墓碑背面,我看到了石评梅泣血的笔迹。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的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这是《湖畔哀歌》中的句子,是石评梅留给人间的断肠文字,也是她与高君宇生死相随的动人爱情的见证。
我再次回到芦苇荡边。清澈的湖水映照着蓝天白云,温暖的阳光给芦苇涂抹了一层金光。一阵秋风拂来,芦苇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若有人在窃窃私语。我隐约看见,芦苇丛中有一对水鸟,一黑一白,一大一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正悠闲地晒着太阳。
我希望,那是高君宇和石评梅的精魂再世。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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