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套卸去了肩章领徽的九七式军服，二十多年来，既没有穿它，也舍不得扔它。那天，看完电影《长津湖》回家，竟把它从衣柜底翻了出来，并庄重地穿在身上。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发现自己英武了许多，一时兴起，竟操起拖把棍当枪，在客厅地板上来了个匍匐接敌、翻滚射击的动作。可是，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衣袖被拖把棍上的挂钩刮到，脱线了，绽开了一条两寸来长的口子，裤子上的扣子也蹭掉了一颗。
　　 得找个裁缝店，把裂口和扣子缝补起来。我将军服脱下来，折叠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拎着上街。
　　 这是一条步行商业街。“假一赔十”的招牌随处可见；“走过不要错过，心动不如行动”的吆喝此起彼伏；“跳楼价清仓大甩卖”的语音播报喋喋不休……商家不惜设置消费陷阱，不惜采用踩踏式竞争，促销手段像翻烧饼一样翻不赢。这不，几乎每个月都有新开张的，也几乎每个月都有关门歇业的。
　　 早年，作为售后服务的配套，大的服装店往往附设一个钉钮扣改裤边的裁缝档；当然，也有独立的裁缝店。近年，裁缝店摊在街面上绝迹了。但我在这条街住了二十多年，知道裁缝店摊怎么找。
　　 我拐进一条巷子。走不几步，左手边叉出一条小弄堂，弄堂口有一个烧烤摊，一个修鞋摊。不曾想，修鞋摊的后面又多出一个露天裁缝摊，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缝纫机前，眼睛搜索着巷道上过往的行人。我正要上前问询，又觉得这个男人有几分面熟。哦，想起来了，他原来是在步行街上开品牌服装店的，店面很大，专卖时尚新潮的服装，我到他店里买过一套西装。堂堂的品牌服装店老板，沦落到摆个露天裁缝摊苟延残喘，这是当初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吧。
　　 他也认出了我，并看到了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军服，立即站起来迎接：“来，来，来，老客户优惠价。”然而，我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只有猎人捕获猎物时才有的过分热切的光泽，这种光泽，上一次让我上当，这一次让我警觉：假如我把衣服交给他缝补，他会在没破损的地方也装模作样地缝补一番，多赚点缝补费；再则，用细腐线缝补，缝补过的地方再次脱线，还得再次找他缝补，他争取到了回头客。
　　 他摆这个裁缝摊，养家糊口不容易，就算有消费陷阱，几块钱的事，何必跟他计较呢？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己。然而，理智告诉我，假如我再次成为他的客户，会让他错误地认为，设置消费陷阱只要不被识破就有客户，从而扩大经营；这不是帮他，是害他。我犹豫了一会，转身离开了。他追过来喊：“别走哇，你那是军服，特种布料，市面上还买不到呢，不让我缝补起来，真是可惜！”
　　 我继续往前走，走过百十步，就到了一个开放式的居民小区。右拐进入小区，走到第二栋楼再右拐，走到第二单元，就见单元门前的空地上，竖着一块写有“平常裁缝店”字样的折叠板。根据折叠板上的箭头指向进入单元门，不要上楼梯，面前是一个“Ｔ”字形过道。这里是楼的最底层，过道两侧分布着本单元住户的十多间储藏室。正前方四米处，也就是“Ｔ”字的交叉点上，敞开着门的那间储藏室，就是裁缝店。租用这样的储藏室开店，租金是极其低廉的，但只能做熟客生意。
　　 不足十平方米的裁缝店，除去放置一台缝纫机、一张裁剪桌和两把椅子之外，人要转个身都困难。精明的店老板在缝纫机和裁剪桌上方的墙上，各架了块折叠板，折叠板上叠放着布料、待缝纫和缝纫好的衣裤，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椅子也是可折叠的。我上次光顾这家店，是二十年前的事。二十年来，摆设布局几乎没有变化——既没有做大，也没有倒闭。但老板换了，眼前是一个面廓和身态都与原老板有几分相像的年轻女人——原老板应该进入中老年了。此时，小老板正和一个女顾客讨价还价，我就站在门外等。
　　 “明码标价，都在墙上贴着，四十。”
　　 “我是老主顾，便宜点，三十吧？”
　　 “你看，又让你省了十块钱。”
　　 女顾客扑哧一笑，迅速用手机扫了扫贴在墙上的二维码付款，付款后在小老板的肩膀上轻轻擂了一拳，以此表示感谢，就拎起衣服走了。
　　 小老板接过我的塑料袋，将衣裤抖开来举起来察看了一番，就踩着缝纫机开始缝补：“补一道裂缝五块钱，钉一个扣子五块钱。”
　　 “行，这里总是最便宜的。”我站在门外答。
　　 随着缝纫机嗒嗒嗒一阵欢唱，她已完成了那道裂口的缝补，将衣服展开在裁剪桌上，正反两面细细检查一番，扭过头对我说：“您看，这里也绽开一道裂口。”
　　 “那，加五元。”
　　 “两道裂口一次缝，不用加；如果这次没发现，您下次拿来缝，就要加。”
　　 “你这里就是好说话。”
　　 “开店总是要赚钱的，但也不能随便加钱，平常心罢了。”
　　 让利就意味着薄利，甚至亏损。我问道：“这店你是从人家手上接过来的吧，是不是你前面的老板倒闭了？”
　　 “没有倒闭哇，别看这店小，客户多得忙都忙不过来呢。这店已经开了三十年了，从来没有亏损，以前是我妈开，现在是我开。”
　　 “既然客户多，为什么不趁机做大呢？到步行街租个大店面，招几个缝纫工和销售员，既加工又售卖，你就是像模像样的老板了。多挣钱不好吗？”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说：“扩张、做大、多挣钱、挣大钱，不一定是好事。扩张快，倒闭也快；钱挣得多，去得也多。做生意嘛，有的生意要做，有的生意不要做；有的钱要挣，有的钱不能挣。您到步行街走一走看一看，就会明白这个道理。我不跟人家比生意做得大小，钱挣得多少，要比谁做得长久。我妈和我在这里开店多年，眼睁睁看着步行街上一家家店做大了，又倒下了。”
　　 不得不说，她说得在理。我继续问：“那怎么才能做得长久呢？”
　　 “很简单，只要一颗平常心就够。”
　　 导致步行街上某些商家倒闭的根本原因，是同行间踩踏式竞争，是对待客户缺乏诚信。我想，不参与踩踏式竞争，不欺瞒顾客，就是她讲的平常心吧！
　　 然而，我只猜对了一点皮毛。
　　 她将补好、钉好、熨好、折叠好的衣裤装进塑料袋，递给我。我接过塑料袋，正要用手机扫一扫墙上的收款码付钱，被她拦住了。她问：“您是当兵的？”
　　 “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
　　 “就是当兵的。”她的眼里闪出了惊喜的光，“要穿吗？”
　　 “不穿，留作纪念。”
　　 “不能收您钱！”
　　 “为什么？”
　　 她往墙上指了指，墙上贴着一张拥军、助残与扶贫告示。她说：“我妈留下来的传统，缝补军装、加工军被，一律不收费；残疾人、孤寡老人，免收加工费；低保户，减半收费。”
　　 “是谁让你们母女这样做的？”
　　 “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