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海之梦(散文)
一
海,是我小时候的梦。
从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开始,我才知道,这世界原来是有海的。中学时,有了地理课,我又知道,海也是一个世界,而且比陆地的世界要大得多。但那时,海,还仅仅是我的一个梦,或者说,我的梦是一片海。于是,我向往着有一天能走近大海,站在它身边,抚摩它,拥抱它,当然,也可以被它拥抱。海,就成了我魂牵梦萦的一个远方。
我一直都生活在内陆地区,年近半百,居然还真没有亲眼见过真实的海。也许,这是一个遗憾,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正因为始终未能谋面,才让大海对于我更具神秘感和诱惑力。那种对海的渴望,经过岁月几十年的积淀,绾成一个难解的心结,酿成一个不渝的情结。
人生,总是诡谲的。让你魂牵梦绕的东西,似乎注定与你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十多年前,我转而从事海上疏浚工程,新的工作让我不仅真实结识了大海,而且,伴随着每天涨潮退潮的涛声,一干就是十余年。蓦然间从陌生变得熟识,从遥远变得亲近,成为我漫长人生的一部分。大海,不再是地图上一片蓝色的标注那么简略而抽象。海洋、海岛、海港、海风、海岸、海浪、海峡、海潮、海湾……这些有关海的词语,也不再是书本上呆板的描述,它就耸立在我的身边,成为我的人生一道壮阔的背景。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歌,让海成为一个意象,一种意境。
二
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在江苏南通,我首次见到海。
瞥见大海那一瞬间,我哭了。那种真切的亲近感,仿佛终于觅到了生命的归属。
海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壮美雄伟的。尤其是那奔腾不息的海浪,像五线谱起伏激越的乐章;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如一个个欢腾跳跃的音符;一阵又一阵不绝于耳的涛声,似一首连绵不绝的交响乐,演绎生命的昂扬。眼前流动的海水,如滑动的绸缎,像飘逸的翡翠,若闪烁的珍珠。一碧千里的海,一碧千里的天,蓝天同碧水一色,浪花与白云共舞。层层叠叠的波浪有如万马奔腾。这壮丽的景色,只有海上,只有我的眸中才有。
我的工作主要是填海,即“人造大陆”,挖港池,开挖航道。精卫填海只是一个美丽凄婉的神话故事,表达先民对海的敬畏和征服海的渴望。而我,则在海岸上默默实践古老的传说和神话,把原始初民虚渺的理想,兑现成栩栩如生的沿海码头等现代建筑。十多年,我经历了数个大型填海工程。从渤海湾到北部湾,漫长的海岸线留下了我长长的行迹。足窝虽然被涨潮的海水淹没,被退潮的海沙抚平,但快乐的心,始终与大海的脉搏一起跳动,一起一伏,一个节奏。
海上作业具有特殊性。常常连续工作数月,才能轮到休假。
在寥廓的海面上,船,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国度,如孤岛漂浮茫茫的大海之中。一群汉子,四面大海,要面对繁重工作与孤独寂寞的双重压力,常常有人思乡,常常有人叹息。然而,当我站在船舷,眺望浩瀚无垠的空间,便有了海一般的博大胸襟。航船剪开大海,一路前行,有日月星辰相伴,有翱翔的海鸟相随,有四面波涛相拥,便没了孤独。倘若有,孤独也会变得壮观,变得奢华,充溢一种经天纬地的豪情。
因船的颠簸,无论看天看海都是晃悠悠的,仿佛世界在摇曳。阳光下,大海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清澈明亮,直白而坦率地裸露出它的肌肤纹理。每到日出日落时,彤霞漫卷,红波粼粼,整个海面像巨大的篝火,愈发热情奔放;正午,阳光照临海面,无边的海波镶嵌了金色的光芒,耀眼的光束随着海波起伏跳跃,像一块硕大的宝石熠熠生辉;夜间,月光下的海变成一个梦幻般的银色世界,静谧醉人。
其实,海也是能开花的,那就是飞溅的浪花。当船只划开海面,拨开沉静的大海,我们不仅能看见花,而且还能听见花开的声音。浪花就如雪一样涌现,一簇簇、一层层,一片片不停地在船舷旁翻滚,撞击,发出“哧,哧,哧”花开的声音。我们知道,一个声响就是一朵花开。白色的浪花起舞在深蓝色海面上,像风中女人飘扬的裙摆,给本是沉闷的远航,带来了情调和生气。让我们不禁想起家乡的田野、家乡的女人,想起甜蜜的生活。此时,每个人的嘴角,也都会浮上一缕遐想中的笑意。
十多年的海上生活经历,让我渐渐熟稔大海,在悠悠岁月中慢慢体味海的韵致和壮阔,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之前,在我的想象中,大海是温顺的。等我走近它时才发现,海是有性格的。它温婉沉静时,如同森林小径上散步的女人,缄默而雅静,步履轻轻,裙摆下的流苏拂过茵茵草地,撩起一阵阵细微的风,那样娴静而充满善意。它也会愠怒,会暴跳如雷地怒吼,掀起惊涛骇浪,试图摧毁一切。它表述愤怒的语言,是台风、热带风暴和飓风,无情地横扫海面和海岸,狂暴的样子犹如癫狂的疯汉。
在海上久了,渐渐懂得从海浪拍击船舷的声响和力度,来推断大海暴怒的程度,也就是风力达到几级。当然,即使十级,我们也习以为常。
三
二零一八年,我经历了人生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特大台风的来袭,当然,我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九月中旬,有风王之称的“山竹号”台风来袭,对内陆人来说,最多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台风讯息。可是,对船员来说,就是一次生死攸关的考验。
十五日中午,海浪高零点七米。阳光正好,海风徐徐,海鸟惬意地翱翔于海天之间。阳光下,海面泛起粼粼金波,鱼儿成群结队地游弋。海面如诗如画,安澜恬静。然而,一场海上风暴却正在急速酝酿。”山竹号”这位披着盖头的新娘,正向广东沿海款款走来。见与不见,爱与不爱,这都无所谓,关键是,我们必须应对,这由不得船舶来选择。我们只有怀着惊喜而忐忑的心情“迎亲”。
晚上二十点,风力逐渐加大,涌浪已高达二点五米,船舶开始明显地起伏起来。一场由”山竹号”台风主演的海上大戏的帷幕徐徐拉开。那天晚上,十八点至二十四点,我和曹志强师傅值班。白天我养精蓄锐,睡得很好,就是为了应付台风到来后,船颠簸得厉害无法入睡,而导致体力不支。据预报,十六号十四点左右,将是”山竹号”台风在这片海域大显神威的时候,浪高将达六米,同时也正是风急雨骤的时刻。
这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如此级别的海上台风,心底难免有些惶恐,也有些期待。毕竟,对于男人来说,在暴风雨之中的船上邂逅一场十级台风,是一次难得的人生经历。我透过舷窗,望向暮霭深沉中的海面,心中构思着台风嘶吼而来的样子。
下班后,我将救生衣当作枕头躺下,谈不上“枕戈待旦”,至少也算是预防不测吧。这一夜,注定难眠!
船像一个旋转的舞台,似乎只适合前仰后合,手舞足蹈,安稳地睡觉,只能是一种奢望。舷窗外,漆黑的夜,漆黑的海面,我仿佛看见”山竹号”台风伸出了无数只手臂,向船舶招手,向我招手。外面的风呜呜地响着,如同一阵阵愤怒的咆哮,海浪拍打船尾发出“轰轰”的巨大声响。山竹号”到来之前,我已经感觉到它那巨大的手掌伸向我们,仿佛要把我们攫进它的手心。原本柔美的水,轻盈的风变了脸,凶神恶煞般扑向我们,仿佛就是为了卷走我们而来。
这情形并不像之前设想的那样美好,大海居然变得面目可憎,这一时让我对大海感到失望,也产生了一种疏离感。我不是恐惧,也不惧惮死亡。纠结的是,身在惠州沿海,魂却在荆州故乡,倘若真的在异地的海面殒身于这场台风,不能不感到一种遗憾。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似睡非睡似醒未醒状态中度过了一个颠簸之夜。
十六日晨七时,浪高五米,浪花已经飞溅到第二层甲板上,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船身晃动得越来越厉害了。舱外天昏海暗,烟雨迷蒙,像一个幽暗的死亡道场。看不见远处海岸上的高层建筑和起伏不定的山岭。氛围沉闷、压抑、滞重,令人透不过气,气压降低预示着“山竹号”正急匆匆地迎面扑来。中午,浪高将达到七米,风力升至十四级。船舱门窗早已封闭,平素高大稳重的船身,此时如玩具般在风浪中飘摇,仿佛一根儿童的手指,就能把它掀翻。
对于台风这种海上自然灾害,船舶所能做的只有两样,或者躲避,或者等待。我们现在就处于等待状态,船员在船舱内沉默着,静候“山竹号”台风对船舶和生命做出生死考量。这时,我蓦然感到,人类有时也是孱弱渺小的。尽管我们做好了抗击台风一切准备,但就在台风到来那一刻,我们似乎无能为力,只能静静接受大自然一次严峻的考验。凭任“天竹号”台风这支大自然愤怒的手臂,从这片海域呼啸掠过,席卷一切。也只有在这时,我才恐惧,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感到无能为力。
漫长的四个小时,台风肆意地拍打和摆弄一切,每分每秒钟,船舶都面临着被掀翻的阽危,我们也都在生死之间摇摆。甚至,我们觉得只要它稍稍再用些力,就会把我们的头深深按到海底。风在呼啸,海在咆哮,船在倾斜,我们的心在抽搐。然而,尽管如此,“天竹号”台风的中心尚未到来。
好在我们按照台风预报,提前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所以尽管台风肆虐,岌岌可危,但最终它还是悻悻而去。“山竹号”台风的路径发生了改变,扭头转向湛江方向。就是说,我们与更猛烈的台风中心擦身而过。风力渐弱,船舶渐稳,我们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长吁一口气,算是这次生死经历的终结吧。
历尽劫波,喜获重生,晚餐时,同事们举杯同庆。酒酣,我诗兴大发,赋词一首《沁园春·海上苦旅》:“海阔天空,巨浪滔滔,万里重洋。喜阳光普照,金光闪闪;渔舟搏击,鸟阵飞翔。骤起狂风,横漂暴雨,浪上音符劲舞扬。闲暇处,望蓝天碧水,放眼苍茫。涛声总是昂扬,有志者,男儿在四方。立潮头畅想,乡愁顿起;临屏对话,泪落双行。月射寒窗,情牵楚地,梦里心灯伴远航。莫停步,以满腔热血,续写华章。”
吟来似乎不乏豪迈,仿佛忘却了几个小时前的惊悚。但是,这恰恰就是人类的品性,用快乐来治愈痛苦,用笑声来驱赶恐怖。或许,这就是人类独有的生命情怀。
台风过后,海面一片狼藉。一些塑料垃圾、木制家具到处漂流。我怀着劫后余生的畅达心情沿着海边行走,看见一些小虾小蟹正漫步在金色的沙滩上。不免感喟:这真是一个生命的传奇!弱小的生命,与大海相比是多么渺小和孱弱,但它们并不因台风来袭有丝毫的胆怯,反而更加欢愉。不能否认,人类在遭遇大自然发生骤变时,有时还不及眼前的小虾小蟹从容淡定。其实,不是我们在选择自然,而是自然在选择我们。
那场台风一年后,我们奔向新的海域。远离海岸,走向外海。我们的船舶主要用于作业,没有自航能力,每每要到新的工区,都要由拖轮牵引。二零一九年九月底,工程船由广东的惠州拖往广西的北海,近五百海里的航程,需要航行五天五夜。
这是休整调节的好时光,我往往枕着海读书,睡觉、做梦。
四
十几年的海上经历,让我不仅开拓了眼界,也开拓了心际。
每每站在船舷,凭栏远眺,心境便平静而寥廓起来。在熟悉的大海面前,我不再那么激动了,倒是更加冷静与恬然。不是因为熟悉而淡漠,而是在于,海赋予了我与它一样的情感和思维模式,让我以一种寥廓而沉静的目光审视这个世界,我的表情也是恬淡宁静的,亮出额头,风波不起,而心底,却蓄着深海般的情感。
我已然舍不得离开大海,离开这波澜壮阔的海上生活。比如,每次休假时就要离开大海,回到陆地。可是,没了颠簸起伏,没了惊涛骇浪,没了呼啸而来的台风,反而让我站不稳睡不实,常常魂不守舍,脑海里总是荡漾一片辽阔的蓝色。相对于平稳的陆地,我还是更渴望站在海上,用额头丈量浪涛和台风。或许,这是我的宿命:伴海人生。
以前,海是我的梦,现在我的梦,是海。
(原创首发)
“山竹”台风,我至今都还记得它在陆地上横扫一切的模样,在海中居然有惊无险,真是庆幸。
那首沁园春的诗写得挺不错的,可见笔者有深厚的文字功底。作者用优美的笔调写出了海的灵魂和魅力,使我们在现实与虚拟的人与海的相为背景中,找到了生命的感动和惊喜!拜读好文,点赞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