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吉他(小说)
1
芬儿站在空荡荡的街头,不敢回头看消失在视线里的身影,心一阵阵地揪痛着,那种全身的筋脉纠结到一起,撕扯的痛,透过窗户昏黄的灯光从撕裂的伤口一点点渗出。他说过会给她安排,于是她不顾流言蜚语的喷杀苦守着。毫无征兆的一颗星星落了下来,砸疼了她的眼角,凉凉的碰撞让她颤栗。
他在窗帘后看着她么?为什么没有挽留?她像一个迷途的傻子,呆呆地站着,感受映在窗帘上的阴影像一根钝钝的锥子扎在她心上的疼。她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下,她不敢把手扶上左胸口,怕那种轻微的碰撞会透过血液,让窒息蔓延。她咬着唇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几次绊倒了又爬起来。她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去哪里。
她像一把没有弦的吉他,在岁月中缄默。五年、十年、二十年,她坚持着,从懵懂的少女到鬓染霜花满脸沧桑。她刚才抚摸着自己亲手在院里种下的梨树时,那熟悉又陌生的触感蔓延成了手心里纷乱的掌纹。她目睹了那长出了院外的枝杈随着一阵风吹过,“咔嚓”掉在了院里,她的眉头拧成了死结,那种折断肋骨的疼又一次让她无法呼吸。
2
他像村口冲塌了的枯堤残缺地躺着,是姐姐太狠么?抹一把眼泪丢下襁褓中的孩子就走了。二十五年前,他们的婚姻就像过家家,没有领结婚证,自然也不需要离婚,说走就走的决绝,是那么干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哪怕幼儿哭落了一地红叶带着泣血的哀凉,他就像一个局外人,平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姐姐收拾东西,他的嘴角一边上翘一边耷拉着,仿佛画上去的轮廓,风吹不动。
“决定了?”他问,就像问“吃了没有”一样平常。
姐姐的手顿了一下,只一下,又继续低头收拾着。“孩子的尿布都在床头,桌下的箱子里有奶粉,够吃一个月,没有了让隔壁张婶告小卖部给你送点……”
“姐——孩子还那么小,”芬儿红着眼睛“妈——”
“要不你留下。”姐姐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像吃了枪药一样张口就怼,芬儿瘪着嘴看着妈妈。
“妈……”芬儿其实是犹豫的吧,她曾经也那么喜欢过他,只是现在的他……
“你闭嘴,”妈妈瞪了芬儿一眼,转头看着他:“你也别怪我们,一开始我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虽然模样不错,可那也不能当饭吃,要不是看你踏实肯干,在窑上开个绞车,不危险还挣的不少,那时候你又信誓旦旦地说你能给她幸福,当然现在这些也不能怪你,只是……”妈妈看看放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柜,还有一张桌子几个凳子就挤得满满的屋子,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他和孩子,长出一口气,推着姐姐,“走吧!”
芬儿担心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以为他至少也会生气,会质问。
他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手搭在孩子的身上,一下一下拍着。
芬儿有一种错觉,他们真的曾经相恋么?这样的反差,是他突然失望了么?对姐姐还是对爱情?或者还有别的。芬儿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口为什么就说不出的闷,像压了一块石头。
“你,我……”姐姐张了张嘴,最终咬着唇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刻他抬起头看着姐姐的背影,伸出的手慢慢地放下,唇边的倾斜甚至超过了四十五度,牵动左眼角堆起一个小小的坎儿,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
“走了也好。”他喃喃自语着,他到底还是不忍姐姐跟他受累么?还是他并没有多爱她。或许那个时候他转业回来孤身一人,虽然安排了工作,看着淹没在蒿草里的家,真的只是急需一点烟火。而她就像一朵应季的喇叭花恰好开在了他的眼前。
芬儿看着他勾起又落下的嘴角,轻轻地拿起他的手。
“姐夫……”
“你也回去吧,”他把手从芬儿的手里抽出来,“好一点我就能上班了,即便看场,我跟小宝的生活也是没问题的。”
最近他一直都很少开口,这会儿一口气说这么多,似乎是有点累了,转头闭上了眼睛:“对了,如果你方便,改天捎一根拐棍给我。”他又补充了一句。
姐姐走了,妈妈走了,芬儿不明白,那还是记忆里刚转业回来,穿一身旧军装背一把吉他,总喜欢黄昏的时候坐在枯堤上对着夕阳弹奏的他么?
那时候,村里很多的女孩都在远远地偷看。姐姐就是在那会儿坠入了爱河。
3
那年芬儿十三岁,是家里的幺女,比姐姐小了整整十岁。
一放学她就跟着姐姐去堤上,看着他夕阳里的背影,那种遥远而又极近的洒脱,棱角分明的淡漠里透着温文尔雅,那是一种矛盾的错层,像希腊神话里走出的阿波罗,让芬儿等不及长大的眼里闪着星星。姐姐揪着她的耳朵说她小小年纪就得了色迷疯。她们笑着、闹着、在堤坝上奔跑着,脚下的小草一滑,姐姐摔在了他的身上,差点把他砸到堤下。那以后,他弹吉他,姐姐就枕在他的腿上……
妈妈不止一次反对。直到有一天,姐姐像是生了重病,吐得翻肠倒肚,那时候一家人气的数落着姐姐不够数,丢人现眼,问她要针没线的图什么。姐姐执拗地说,爱情就是飞蛾扑火。最后在哥哥们揍了他一顿之后,妈妈让他拿了八千八的彩礼过来,又摆了两桌,叫亲戚们一起吃了顿饭。
那时候的姐姐满心满眼都是粉红,唇边挂着的是盛不下的甜蜜,以至于让芬儿都被她的勇气折服,想快点长大,找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托付终身。
七彩肥皂泡的破碎就像猝不及防的春雪,一场意外他躺在了床上,即使康复也只能金鸡独立。芬儿不知道他是靠怎样意念才没有崩溃。那时候姐姐生下小外甥没几天,人瘦的一根筋,蜡黄蜡黄的,奶水又不够,妈妈说乌鸡煲汤能养人,鲫鱼可以催乳。这些村里人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供销社没有,他说下班了就去城里的商店买,甚至还借好了同事的摩托车。
大家都说他干活漂亮,双手扶着绞车制动杆,一只脚放在卷轴边上靠着钢丝绳防止跑偏,看起来那么潇洒自在的工作,羡慕嫉妒死多少黑黝黝眉眼不分的井下工人。“叮铃铃”下班铃响了,大家笑着、骂着。说着荤话,在场上等着最后一个人忙完手里的活,点名下班。他像往常一样慢慢松开了制动杆,等煤钭归位他好快点下班,骑车去给媳妇买乌鸡鲫鱼,他兴奋地想着,右脚靠在卷轴上磨着,突然“啊!”正胡氕海吹的大伙儿像谁按了转头键,齐刷刷的回头。煤钭顺着轨道飞一样的滑行,“咚”一声落地了。一群人好像惊呆了,不知谁先反应过来,“不好,出事啦!”大伙儿嗖地跑过去。只见他跌在地下,右腿卡在绞轮里,血流一地。轻轻一动,那卡着的腿从裤管里掉了出来,他已经疼得快晕了过去。
一群人用一根废旧的电线把喷血的伤口处连同空空的裤管扎紧了……去医院少说也得一个小时,那时候的医疗技术并不高。大家把干净的衣服脱下来抱着他的伤口,还有人拿着那掉出来的血糊糊半条腿。
医生把他抬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昏迷。两个多小时的手术,姐姐不顾月子里虚弱,甚至也忘了等着喂奶的孩子,哭着在医院的走廊里,从焦急的等待到绝望,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像催命符一样,姐姐瘫坐在角落里抓着头发一下一下地揪着,她本就因为初为人母,被孩子昼夜闹腾的深陷的眼窝,更一下子失去光芒。芬儿用手绢心疼地擦着姐姐肿的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睛,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想以后和姐姐一起照顾他,直到孩子长大,直到他又弹着吉他坐在枯堤上看日出日落。
这就是命么?他在医院里刚醒来的时候看着空空的裤管,沉默了两天,再没有开口说话,姐姐也只是在家里安静地哄着孩子,一切似乎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最后的宁静一直到他接受了姐姐离去就像当初接受姐姐的示爱一样自然。芬儿开始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不让妈妈照顾小外甥,后来才知道,姐姐是想彻底了无牵挂。女人的心有时候特狠,她不相信姐姐不疼。
多年后她在姐姐留下的日记本里看到“女人是水做的”,是注定流走的意思么?
他出院的第二天就是小外甥的百日宴,没有亲朋好友,只有芬儿和妈妈。他拖着半条空空的裤管躺在床上,看着姐姐远去。姐姐问过医生,医生说膝盖以下将来可以装假肢,只是终归是假的,以前的工作怕是不能做了。好在煤窑是村里的,窑上安排他好了以后就在那看场。
4
看着落满了树叶和鸟屎的小院,芬儿像打了鸡血一样有劲儿,她把小院整理的像个小仙居,并没有因为姐姐的离去和他断绝了来往,反而跑得更勤了。
她在院里种了梨树,春天满园的梨花像落雪一样飘散,秋天又像挂满了金色的铃铛,随着秋风来回晃荡。她还在一个旧水缸里养了荷花,那粉色的娇羞引来蜻蜓舞蹈。空气里的温馨压过了姐姐离去的哀伤,连小家伙都啃着手指咯咯地笑着。
对于她的出现他甚至没有任何言语,他的表情越来越少,除了偶尔用手戳戳小家伙的脸,他已经能拄着拐棍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冬日的暖阳照在脸上毛辣辣的,和着北风有点暖,又有点辣鼻子,她看着他贴着墙站在那里,看小宝在院里一摇一晃地像个小企鹅,他的唇角成了一条水平线缓缓地向耳后延伸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春天,眼里是藏不住的如姐姐当初一样的甜蜜。他的吉他还在屋里挂着,只是再也没有碰过。
妈妈不止一次和她吵,甚至把她锁起来。还有一次气势汹汹地跑去质问他为什么要缠着她的女儿?为什么不放她走?他说他没有缠着,她也不是他的女儿,腿没在他身上,他管不着。妈妈气急了,指着他的鼻子,骂了祖宗十八代,累了坐在他的门前拍着大腿说“造孽”。那段时间不是没人指点,可是芬儿从来就不在乎。
芬儿是执拗的,像对面山上的崖柏一如既往地倔强着。她破坏着妈妈拖亲友给她安排的一次次相亲,有一次她实在拧不过,以为不得不嫁人的时候,他突然拿着一块儿新买的红纱巾,当着家里人给她介绍的对象的面给她围上。那一刻她的心突然不知道如何平静,一颗泪珠儿从眼里滑落,她紧紧地扑进他怀里,她感到了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他的两手耷拉着,双拐掉在一旁,她能感觉到他的僵硬,她不在乎,够了,这些够了。
妈妈像中邪一样不顾外人在场(是她先不顾的),从她的脖子上把纱巾拽下来,甚至差点勒死她都不管了,一根火柴,燃烧的纱巾像一条游走的蛇,扎伤了她的眼睛……
他不能走路的那段时间,她推回了一辆旧轮椅车。是用那一头长发换的轮椅。那天她像个秃小子一样进门的时候,妈妈劈头盖脸就一顿揍——那可是她从小留到大的,有收头发的一千块钱买,妈都不让卖。芬儿顶着一张肿成坏馒头的脸,一边嘶嘶的抽气,一边傻笑着。其实拿回来轮椅的时候,他说给她钱,她一边给他喂饭,一边说等他好了弹吉他给她听就行。他看着她,皱着眉头,“你是不是傻?我伤的是腿,不是手!”芬儿嘿嘿地笑着,把盛着饭的小勺递到他唇边“啊——”。他无奈的摇摇头。
她被妈妈锁了起来,甚至把窗户都堵上,还给她放了一个塑料桶在屋里。分不清昼夜的黑蒙上了她的眼睛,却点亮了她的心。村里很多人家还都是土坯房,就像她家的。她顺着老鼠洞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挖着。终于出去的时候,她不敢找他,怕妈妈发现,她直接跑去了山里的红林寺,他和妈妈找到她的时候,她没有了往日的长发飘飘,纤瘦的身体包裹在一身海青里。妈妈又一次哭着把他的祖宗十八代数落了个遍。他对妈妈说,会给她一个安排。
妈妈不再反对她和他在一起。但他并没有娶她,只是他们更多的时候会一起回忆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时候他总是忘了自己截肢的事实,不止一次来不及站起就摔到了床下,他就那样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也不让人靠近。有一段时间桌上的饭菜从早上放到晚上都没有动过。
她找木匠给他做了半人高的凳子让他扶着,她在凳脚上装了轮子,她用花椒木做了双拐,她在双拐上加了厚厚的棉垫子。他从自己坐起到趴着凳子,从靠着墙站立到拄着拐走路,他的面色越来越红润,小宝也长成了小肉圆子……十年的时间,她从不缺席,就像他的影子。春天,他坐在梨树下,她坐在地上,尽管地上很凉,她像姐姐一样,枕在他仅有的一条腿上。不止孩子上学,他上班她都风里接他,雨里送他。他是从心里感动的,他知道他欠她的今生无法偿还,他也知道她的心思,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他无法回应。
是太熟悉了,熟悉的他对她的摩擦无法来电么?他说在错过的遇见里有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可是为什么,对于她的出现又那样习惯的理所当然?甚至他还用一条红纱巾破坏了她的相亲,她不相信那是他说的什么那个人不合适。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光滑的额前画着明显的海岸线,他浑浊的眼里映着黝黑的自己。是的,要不是那场意外让他佝偻了脊背……皴裂了的肌肤像院里的梨树皮,往日的洒脱都留在了梦里,虎口厚厚的茧提醒着他抓紧拐棍,有点弯曲的手指偶尔会哆嗦着,再也弹不响吉他。
芬儿矛盾着,一边保养着自己的美,一边猝老着青春。她看到了他眼里的苦涩,也许只是麻木,她努力着和他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