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良心未泯的忏悔(小说)
这是一个真实的无比沉痛的历史故事,这又是一个沉重的非说不可的当代故事。就请让我从14年前讲起吧:
一
2007年一个寒冬的深夜,一个老人正浅睡于自家的床上。突然,无数个孤魂野鬼,有的披头散发,有的缺胳少腿,有的血肉模糊,她们还有他们,各自手中拿着奇形怪状的锐器,在一片喊杀声中,黑压压的,从四面八方,朝这个老人呼啸而至,蜂拥而上……他在噩梦中挣扎地醒来,从头到脚,已是大汗淋漓,连床上的被垫都湿了。
他用颤抖的手,徐徐打开床头灯,稍微定下神。他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的这个房间里,发生如此充满恐怖的夜晚,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只是这一次撕心裂肺的梦境,比以往都要更加惨烈骇人!
此时的他,只能空自低吟呐喊:老天爷啊,我已苟活人间87年了,我是一个实足的罪孽深重的家伙;老天爷啊,你能发发慈悲,让我早点解脱吗?老天爷啊,我现在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为什么你只给了我一个胃癌晚期,而不早点将我收走?你还要惩罚我多久啊?老天爷啊,现在我的身心中的每一个细胞,每时每刻都似在文火的油锅中煎熬,我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啊!老天爷啊,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哎呀呀……
这个孤身老头,住在纽约市区已有年头,他是美籍日本人,他的名字叫大岛中典。他曾经有一个貌似和睦完美的家庭,他还是个受人尊重的牙医,在美国开着诊所,收入颇丰;他的太太十分贤淑,也是日本人,家里总能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女儿女婿,双双毕业于研究所,他还有一双可爱的外孙外孙女。
本以为在此能够度过他的余生,本以为从此能够安享天伦之乐。可这一切令人羡慕的光鲜人事,原来都是一场虚妄的泡沫,只是用来惩罚自己罪恶的可怕影子。因为在大岛感到最幸福的时刻,他所拥有的一切,却如风吹云散,又都灰飞烟灭。
突然降来的灾难,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痛苦不堪的镜头,总是挥之不去,就像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
23年前的一个早晨,大岛妻子象往常一样,到附近的杂货店购买生活用品,可她却突然地离奇失踪了,怎么找都是杳无音信,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6年前,大岛唯一的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外孙女,一起去泰国度假旅游。在风平浪静的海滨浴场,上天的利剑,突然再次出鞘,一下子夺走了女儿一家四口的全部性命,在又一次得知更加刺心的噩耗后,大岛已是欲哭无泪,因为他连一个亲人的人影子都没见着……
在大岛长时的苦厄中,他深知,这是上苍施予他的迟到大报应;他懂得,上天的惩罚,一直没有对他直接凌迟,而是反复地从他亲人身上下手;他清楚,七十年前的自己,在中国杀人作孽,是多么的罪恶滔天;他奢想,若当初能够战死在中国,那该有多好;他体验,骤然失去一切的巨大痛苦,自己已无法承载,亲眼看着家人一次次消失,那是多么的残酷,老天爷的安排自有道理,让自己深切感受到,全部家人的突然毁灭,与当初残杀中国人,那才有同样的锥心之痛!
二
大岛曾无数次地希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千万不该发生的罪恶从来都没有发生,那该是多么的美好啊!可在1937年,年仅17岁的大岛中典,是作为增补入伍的新兵,加入到了那场罪恶深重的侵华战争。
当兵之前,就是一只小鸡,大岛也不敢杀,甚至连个小虫子,他都不忍心践踏。家里的两个姐姐,还有班里的同学,总笑他胆小如鼠,说他像个腼腆的小姑娘。可是,在离家出征告别亲人时,大岛几乎没有丝毫不舍。
因为在出征前,他们还接受了特殊的集训与洗脑,他们都响应了日本天皇裕仁的感召,死心塌地地相信他们的天皇,就是上帝的儿子,天皇一定能够统治全世界,必须一切听从指挥,首先去占领全中国。此时,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已融入了大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们胸腔里的热血,已经沸腾到了极点。
大岛被分在日军第九师团富士井部队。在连续多日的狂轰滥炸后,他们首先攻陷了被称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古城。他们像一群魔鬼似的,踏着满地血污,踩着遍地尸体,不管是村庄,还是在城镇,他们走到哪,就杀到哪,就烧到哪,就抢到哪,就毁到哪……
此时的大岛,虽然还是个新兵,但双手已经占满了中国人的鲜血。他连续打死了4个中国人,竟用刺刀挑死了一个还在喘气的布店老板,另加一个推着板车卖西瓜的男人。他们接到的命令只是:杀、杀、杀!见到一个中国人,就必须杀死一个。
遍地都是中国人的尸体碎块,到处都是浓烈作呕的血腥味。日本小鬼子个个都像发了疯地无恶不作。人们只知道吸食鸦片会上瘾,让人万万想不到,这时的日本小鬼子,杀人比食毒品的瘾还要强百倍,这是人世间最最残忍的毒瘾,这种毒瘾会让小鬼子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好像是在玩最刺激的人间游戏,他们俨然成了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
大岛这帮日本兵,还抓了200多名没有跑掉的妇女,小鬼子们不许这些所有的中国女人穿衣服,让她们一丝不挂,任由鬼子随意奸淫……小鬼子兽性大发后,又将这些悲惨无比的中国女人,统统赶到虎丘山旁,用机枪扫射全部惨死。
这还不放手,大岛和几个小鬼子,又被奉命到山旁去进行一一检查,绝不允许留下一个活口。当用刺刀刺向每一个还在蠕动的肉体时,完全麻木了的大岛,就像是在厨房里切菜,刺刀下他已丝毫感觉不到,那是倒在地上正在流着血的女人,他就像是在切一个个“白萝卜”。
这时的小鬼子,内心潜藏着的最野蛮、最残忍的魔鬼,悉数都被那场侵华战争给统统地释放了出来。大岛清晰地记得,在侵华战争中,他共亲手杀死了28个中国人,还有17个中国女人被他奸污……
三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大岛很快回到了日本。8年的侵华战争,已将他彻底地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再也找不到以前那份安宁无忧的感觉。
他在家里,夜晚总是噩梦缠身,经常还大喊大叫,搅得家人无法睡眠。不得已的他,终于被家人送到东京的一所精神病院治疗,一年之后又到北海道疗养一年,这才基本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
从此以后,大岛就一直带着赎罪的心态,小心翼翼地对待周围的每一个人。但是,在夜深人静时,他眼前仍旧会不时地冒出那曾经的凶杀场景,尤其是那些被他杀害的中国人,在临死前愤怒地瞪着他的那一双双仇恨无比的眼睛,更是让他整夜战战栗栗。
后来,大岛有幸皈依了佛门,在一种精神支撑下,继续他的负罪人生。他到东京医学院专修了几年牙科,毕业后开了一个小诊所,并娶了个满意的妻子。大岛从此发誓,要洗心革面,要重新作人,永远不再做任何坏事!
很快,大岛做了爸爸,有了自己的女儿,幸福感随之而生,以为能够彻底放下那段充满罪恶的记忆了。
可是,好日子并没有保持多久。当女儿问起中国时,不管是问到中国文化,还是问及中国人的事情,只要一听到“中国”两个字,大岛就像触了高压电似的,不仅心跳加速,而且满脸充血,有时简直不能自持。他突然变得的那种种怪状,女儿在惊讶中,还一直露着疑惑不解的眼神,而他却不敢和女儿解释一个字。
痛定思痛之后,大岛决定全家移民美国,远离这个充满虚伪与血腥的日本文化,希望到另一个新的环境氛围中,让自己的女儿能够安心地长大。
四
一到美国,大岛就到处求人。他在纽约市的布朗士区,又开设了一个牙科诊所。儿女每天上学,太太在家里打理一切。
生活过得还不错,但在妻子、女儿以及后来的女婿面前,大岛始终没有勇气,把曾经的那段历史流露一点点,更不敢告诉后来的外孙外孙女半个字。因为在家人的眼中,他一直是一位恭敬谦卑、彬彬有礼的好人,是一位勤奋工作、充满慈爱的长辈。大岛还有一个坚定的心念,就是如果家里三代人,知道了他的过去,那还不如让他马上就死……
可是,在大岛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万能的上帝,而这个上帝,并没有让他逃脱命运的严惩。妻子,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外孙女,就像浮云一样,在他的眼前突然消失殆尽,仿佛只是一个曾经的绚丽美梦。
他也多次想到一死了之,他多么想到那个世界与家人们团圆。可41年前皈依佛门时,“不可自杀”的佛教戒律,他又始终不敢逾越……
那天夜里,大岛中典想了好久好久,想到了今生所有的天真与罪孽、幸福与煎熬。自己如今已87岁了,又是胃癌晚期,生不如死、苟活于世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
大岛突然想起,日前再拜佛门时的情景。当得知大岛的一切后,法师慈悲地给他开示道:因果报应,宇宙大道;天理永在,丝毫不爽;人不如法,无知无畏。忏悔意深,人人当悟;公开说透,永不犯错。若能早闻,施主家人,或可免难,阿弥陀佛!
大岛在问自己:在这风烛残年的最后时刻,自己还能做什么呢?自己必须要再做点什么……大岛首先想到,如果能够得到允许,一定要亲自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前,不求那些死难的中国人能够谅解,自己必须长跪,以谢自己不可饶恕的罪孽;大岛还想到,如有机缘,他情愿死后能将自己的骨灰,撤在中国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让千人踩,让万人踏……
于是,他穿好衣服,走到桌前,摊开稿子,颤颤巍巍,一字一句地写下了《前日本侵华士兵的忏悔》,权当自己今生的唯一遗言。那些日子,大岛虽然轻松了一点点,但还苦于不知将自己的“忏悔录”如何公示于众。
终于有一天,他高兴地从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广告:一位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在纽约大学攻读心理学研究,她选择的毕业论文题目是“人类的忏悔心理”。于是,这个中国的女生,自费在《纽约时报》上,刊登了征集临终遗言的广告……
(闲客草于辛丑年冬月十六)
注:本文系参阅大岛中典撰写的《前日本侵华士兵的忏悔》后改编而成,如无不妥之处,愿在此与您共同铭记那段悲惨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