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居家记 2
　　
　　
　　 三月下旬，被写进工作便签，用红笔突出鲜艳的关键词，停滞：让时间呈线性，再用黑芯一笔勾销，流畅，如广漠的孤独，生出一种滑翔的姿势，毫无阻力。在自由落体的过程里我一直奢望着，有个温暖的午后，杜鹃盛开，波斯猫晾在落地窗前，敞着肚皮；失去对话平台的灰鹦鹉，开始啄羽；女儿粗野地撸猫；妻子埋入教改中，披头散发，用尽女神的季节；而我圈进阳台，在一根烟里早已修成不温不火，冥想着关键词落地的方式，直到关键词，变成常用字，看得越久就越发陌生，像一个惯性动作，重复得越久，日子就从肢体中分解出越多的琐碎。我们存于常态，居家坐以待毙，「毙」——转折，承接换羽的重生，窗外面目不详的大白，将每个人排列成棉签，涂抹待确定的身份，直到黄码，获得绿色通道，社会清零，个人动态清零。街上每个行人，怀着洛克白板式的心态，遇见红嘴蓝鹊，被春天的枫树解封。
　　
　　
　　
　　 3/25/2022

　　Ⅱ 纪念林昭
　　
　　 那颗子弹，从公共语言中枢，向右
　　 穿过脊骨，用封条止血，镇咳
　　 不让红——表露
　　
　　 它用造价不菲的谎言、战争和极权
　　 制成。杀人是种昂贵的艺术
　　 但它买断你的终生时
　　 只花费5角钱，靶向对准某个所指
　　 精准，无畏，反向暴露出
　　 它的恐惧所在
　　 以超音速，通缉你的
　　 声频，拦截——祭墓的鲜花和哀悼
　　 多少年过去了，昭雪之日
　　 你是被葬言的沉怨
　　
　　 命运，分明跌入土里，却像自裁者
　　 在一根横梁上，将自己高悬
　　
　　 而我们仍然对那颗子弹，心有余悸
　　 像自保的越狱IP，掖着
　　 藏着，谨小慎微。
　　
　　
　　 4/29/2022

　　Ⅱ 傻二之死
　　
　　 序
　　
　　 不必在意从哪开始。一根脐带，将我坠入井口，断了，刚掉下来就听到有人哭，也有人笑，那个冬天，剪刀晃着金属的光芒，集市封闭，胎盘里梦到的传单和吆喝，雪一样落下来。一群瞎子在马路上玩火，吃豆浆油条。他们和牲口聊天，说些我无法听懂的人世，我裹着棉被滚过去，我说我叫郑洪彬，他们怀疑我是个傻子
　　 ，我就如他们所愿。早就忘了，是在哪一个掀起炊烟的黄昏，有人聊到我的时候，我开始，向自己道别。
　　
　　
　　 ——傻二
　　
　　
　　 1
　　
　　 听故事的人，都习惯坐到别人家的地基上，他们围着炉火和可疑的语言，听旁人的房屋崩塌，砖瓦，垂直碎落。叙事者把自己先埋进故事里，而听的人撂下筷子，都走了。潦倒的夜晚，托起万家灯火，那些没塌的信仰中，又多了些侥幸。
　　
　　
　　 2
　　
　　 他布满可疑地向我走来。一次性医用口罩炒到17块一个，他用烂围脖冒充口罩，他拉下脸，向我确认他游历的半生，眼角上堆积着尿糖和浮肿。他冲我笑，头上筑起的鹊巢里，有烟一样的往事缭乱升起。仿佛一个乌青色的黄昏，他一直梦遗一样，游荡在体外。我们在烟袋里，将几块钱一斤的老烟叶，揉碎进浓雾般的人间烟火，这让我突然想起老宅，那个倒烟的烟囱，我仿佛在泪流满面的错觉中，听到来自遥远的咳嗽。我遇见一个嫌疑犯重新回到作案现场指认自己。
　　
　　 我命令：洪彬，立正！他摇着灌铅的脑袋。我犹豫说：傻二。你过来。他的眼神立马就回了魂，我不再自我怀疑。
　　
　　 3
　　
　　 阳光还有些稀薄，他已插在清晨的雪地里，迎着光撒尿，如饥似渴的身体，和刚出屉的包子一起热气腾腾。不需生火，裹着棉袄就能把长夜煨热的年纪，他不是王小波名下的一个烂角色，但他一样贪婪地想吃想喝想睡女人，而白菜埋进地窖，鱼群开始结冰的时候，他将煤矿连夜挖空，次日醒来时，你会看到镇上所有烟囱就都有了生机。那些烟飘到天上积成半明半暗的云，于是整个冬天，总有草灰一样的东西脏兮兮地落下来，像那些离家出走的人，又回来，开始吸食人间烟火。
　　
　　 4
　　
　　 荒凉的小镇，和他铁青的脸一样营养不良，贫血，欠缺卡友和物流通道的对话机制。他打过兔子，嘴他妈还脏，松似棉裤腰，眼里有被猪油浸过的色意。他随地吐痰，给过路的人分烟，将整个下午的灿烂带进猪圈，肥料运回大地。他热爱小镇，就像他爱着的那些肉包子打狗的白眼姑娘，他热衷一路穿过脏闹的集市和烤串浓郁的碳灰，他路过时，空气里弥漫着青烟和喜乐，正如他从不隐瞒对小镇所有下流的幻想。
　　
　　 荒凉的小镇，包庇了很多无耻之徒和擅长猫冬的人们，冬闲生出最坏的疾病就是无聊，把他暴露在街上公开游行，他虚浮的身体正遭到集市猥亵，一群体面的人虚构强奸，讲荤段子，合谋扒下他的裤子，用高粱糜子挑逗他的情欲。他无耻地勃起，挣扎，直到他红着眼睛操起砖头。能帮他打架的人早塌方在矿里，老板用五万买了条人命，他不会哭，就坐在矿山上，替他哥吹了一冬的唢呐。
　　
　　 5
　　
　　 那根唢呐，成为他直立行走的第二腰椎。他每天将唢呐别在裤腰上，在寒冷的矿山上吹，在林子里吹，在我读过的废弃中学的废墟里吹，在家里睡到半夜爬起来吹。整个小镇的上空，飘荡着被揍得乌青的眼睛，他那些散光，和患了神衰的唢呐声，高出了他的主语地位，他将唢呐别在裤腰上，在镇里往返。没人不认得他。活人恨他，死去的人喜欢他，做死人生意的更喜欢他，因地制宜地瓜分他。他不懂，他的唢呐和他缺心眼的身高，早已高出了低保，他负责把冥币兑换成真钱，老板肥的流油，他剩下散烟，和一桌白色的酒席。
　　
　　 他携带着乌鸦和丧事，走来走去，他缺心的眼里有不祥，他送走了镇上一个又一个笑过他的老人，直到把他爹也吹出了人间，他的半生没有悲春伤秋，他娘陷进一堆病里，念念不忘提及他的婚事。
　　
　　
　　 6
　　
　　 他是小镇的一个招牌，街上移动着的不耻光荣，就像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晚上，那盏被热烈煽动的煤油灯，突然灭了，没人知道
　　 他掉进哪个时间的井里。有人说，他被传销骗去卖了灵魂，也有人说扯蛋，真相是，闫寡妇搬走后他们一起私奔了，被抓去当苦力。据说，闫寡妇在某林场包了一座山，种满了大豆高粱。但人们根本不关心收成，只是在他失踪后，镇子里多了些声色具备的风流韵事，快活地流传着。他娘终日沉默着，孤独地坐在冬日的白桦树下，默默地掉光叶子。
　　
　　
　　
　　 7
　　
　　 我看到他时，视若无睹，像穿过无人之地，但这个傻子一眼认出了我的自作聪明。他的螳臂，拦截了我，带着灰色的嘲弄，我怀疑，我在他眼里才是个傻子。我说洪彬，他不应，就像人们从未记得他的名字。我说傻二啊，他就醒了。
　　
　　 重复了。他笑着说，他要走了，跟着爱人投奔远方，在那里生儿育女，再把父母的骨灰接过去。他说，他要把傻二留在这里，傻子不伤心，傻子不必难过。他认真地看着我时，眼神里充满了天大的同情。
　　
　　 3/21/2020
　　
　　 他走了。就在我刚好聊到他的时候，武肺爆发，殃及潇湘池鱼。他腰里仍别着唢呐，腰上的红布带像一面独立的旗帜，骄傲地垂下来，风吹来时，我看到他早春的灵里，衣炔飘飘。

　　Ⅱ 奥斯卡民智
　　
　　 毕业季。一个摆射击地摊的，瞄着
　　 另一个菠萝贩子，让边上
　　 挪挪
　　 边上被挤压变形，推搡，搞射击的
　　 莫名走火，无伤，但痛苦
　　 栽倒时很立体。菠萝贩子冒充胜利
　　 他迟到的老婆，救护车般
　　 进场
　　 一个眼神，在秒针内闪过十个念头
　　 两口子眉目传情
　　
　　 女一倒地，躺平，捂着违心的绞痛
　　 和身边另一个陌生男二
　　 睡一上午。
　　
　　 直到城管，冲散剧本中一地的群演
　　 片尾，无疾而终。
　　 头顶的游泳圈联盟打捞金币
　　 底层的边角料
　　 忙着
　　 杀入国情代码，中间的C位
　　 戴上，学士方角帽
　　
　　 周六的江边，吉他手压低声音弹着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天蓝的要死。
　　
　　 6/11/2022

　　Ⅱ六月下
　　
　　 垃圾该丢掉了。出门时，随手把这夜
　　 穿上，像穿上前年的鞋
　　 明显有些紧了，这鞋子踢过球，有过
　　 下半场连丢3球的污点
　　 对阵
　　 非洲籍留学生，我们有点塌腰
　　 而他们像黑料扎堆
　　 喝水，说笑，略显轻浮的脸上，有着
　　 比我们还厚黑的
　　 肤色。但他们压根不懂，我们的劲儿
　　 都用在哪，谁怕丢球啊
　　 如果划算
　　
　　 黑哨就能搜刮材料，借一个政策弯道
　　 将他们，打包遣送回国
　　
　　 但因无关紧要，本队的9号捡起失球
　　 又狠准地灌进自家球门。
　　
　　 这夜的鞋带，松了，紧了紧，穿过广场
　　 穿过每个输不起人的人们。

　　Ⅱ 落日下的鲜花店
　　
　　 落日，收回一厢情愿和许过的承诺，就像每种命运
　　 都不该因遇袭，生而为人。当你还尚未苏醒，世界
　　 早已提前了，预备好那么多鲜花店，想必是爱你的
　　 哪怕因中途打折失去贞洁、街道的六月飞雪染脏了
　　 裙子，都没关系，血漏的女人也曾摸过耶稣的衣穗
　　
　　 直到你发现，丛林中的每朵花瓣，和鹦鹉，为保住
　　 绚丽，天生就会隐瞒症状，这时，你想起每个活在
　　 过去的夜晚，半杯咖啡，只要熬过今夜，就会犯下
　　 重婚罪，一次又一次裸嫁给清晨的草尖，像凶器上
　　 一滴失血的露珠，顶着太阳流泪。
　　
　　 你感到阳光，灿烂无耻，是的，地摊生活本该如此
　　 没什么生意，比活着更要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