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露与尘(小说)
一
司雨露与尤向尘的第一次碰面,是在“小火车”上。
一九八三年,司雨露十七岁,上高中一年级。司雨露聪明伶俐,又刻苦好学,从小学到初中,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名列前茅。司雨露虽然只有十七岁,可身高已经达到169厘米,在班级里属于个头较高的女孩了。他身材高挑,面若桃花,尤其是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里的瞳仁特别有神,忽闪忽闪地跳个不停,就像夜空里两颗最明亮的星星。她衣着朴素,常年穿的就是那几件衣服,但每件衣服都干净整齐。合身的衣装附在她匀称的身材上,散发着青春少女的芬芳。司雨露喜欢清静,说话柔声细语,而她唯一的好朋友就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又在同一班级的同学——胡慧芳。胡慧芳虽然和司雨露是最好的朋友,性格却与司雨露大相径庭,开朗活泼,说话也大大咧咧的,完全是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
司雨露除了父亲母亲,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叫司雨雯,现在正在上初中一年级。司雨露出生在一个叫北山煤矿的矿区。司雨露的父亲是矿区的一名普通下井工人,母亲是矿区的一个粮油站的售货员。北山煤矿是一座老煤矿,这座煤矿坐落在群山之间,被周围几个小山村包围着。煤矿从晚清时就已开始采用土法开采,经民国、日伪时期发展,解放后,国家又不断改造扩大规模,现已有职工两万多人,加上矿区职工家属,矿区现已是五六万人,成了一个以产煤为主业的小镇。北山煤矿共分三个矿区,每个矿区有三至五个井口,共十一个井口,相距最远的两个井口距离二十公里。北山煤矿的职工及家属一般都居住在小镇的中心。为了解决职工上下班距离较远,又没有其它便利交通工具,几年前矿区建成了一条横贯矿区的铁路线,专供矿区职工上下班及家属们出行、孩子们上学使用。这条铁路线属矿区内部铁路线,当地人俗称“小火车”,其实“小火车”并不小,轨距、车厢、牵引机同其它客运火车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人们为了同矿区外的火车相区别而自然而然叫起来的。“小火车”的票种分为职工通勤票、学生通勤票以及普通客票。通勤票又分为年票和月票,普通客票为临时票。司雨露就读的中学离家有八九里地,自从上了高中,司雨露就办了一张学生通勤票,从家到学校要经过四站地,司雨露每天就坐“小火车”上下学。北山煤矿的煤质优良、储量大,是专供鞍山钢铁厂炼钢的原燃料。因此,煤矿效益稳定,矿区人们的生活也比较安适。
离北山矿区向南八十公里,是附近最大的地区级城市——丹阳市。一条国道将矿区和城市连接起来,弯弯曲曲,像一条长蛇盘踞在群山之中,输送着来往两地之间的人流和车辆。
这一年深秋,天气已微凉,这一天是星期四,待到学校放学时,太阳距离西山山头只有一竿高了。司雨露和胡慧芳边说边笑着走出校园,穿过两条小街道,来到了“小火车”车站。正值下班及放学晚高峰,在铁轨两旁等待乘车的人很多。五六分钟后,“小火车”开来了,司雨露和胡慧芳相拥着随着上车的人流走进了车厢。胡慧芳的父亲是一名井长,前年分得了矿上新盖的楼旁,因此,胡慧芳只需坐三站地,比司雨露提前一站下车回家。矿区的镇中心没有高楼大厦,甚至四五层的楼房也非常少。商场、客运站、办公楼一般都是砖混结构,一般也是二三层。少量住宅楼以四层居多,清水砖墙面,这些楼房只有矿区的大大小小领导以及工龄比较长的老职工才能入住。司雨露的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只能住在离镇中心偏远一些的平房区。矿区的平房区倒是遍布各处的,是由矿上统一规划建设,统一按职工工作、家庭情况分配的。平房区一般一排排建设,每排之间的走道只有六七米宽,户与户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平房区设有公用水龙头、厕所,类似于北京的四合院。当然,平房区居民的都是普通的工人及家属。有时,司雨露真羡慕胡慧芳能住在楼房里,干净、宽敞、舒适,不用像自己那样遭受虫蚊的叮咬、公厕里难闻的气味和左邻右舍嘈杂的声音。司雨露曾带着妹妹司雨雯去过胡慧芳的家里,回来后,司雨雯好几天不高兴,有一天竟问爸爸为什么自己家怎么不搬进楼房去住。司雨露的爸爸悻悻地回答:“你好好念书吧,等你念好了书,咱家就搬进楼房了。”司雨露在旁边拽了拽妹妹的衣角,轻声说:“爸爸说得对,我俩就好好读书吧。你没听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么!”
火车启动了,“咣当,咣当”地慢慢地前行,像一位脾性稳重的成熟男人在有条不紊地走路。车厢里除了几个人学生、两三个矿工在小声说话,大多数人都默不作声,也许是一天的工作学习太累了,难得这片刻的清静休息。
“小火车”第三站到了,胡慧芳从司雨露身旁站起,笑着向司雨露摆了摆手。“我下车了。明天见!”胡慧芳一边说着,一边快步下车了。
“明天见!”司雨露小声回应了胡慧芳一句。随后,她往窗户边挪了挪,坐在了胡慧芳空出的靠窗的住置,拿出了当天的英语深堂笔记,看了看几行重点标注的地方,回忆着课堂上老师的讲解。随后,合上笔记,想闭眼休息一下。
忽然,车厢一阵骚动,司雨露听见有人低声说:“石三儿来了!”紧接着,听见门口传来一个人大声嚷着说话的声音:“妈个x的,坐车的人还挺多!”司雨露循声望去,只见车厢门口上来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小青年儿,穿一件蓝色上衣,头戴一顶绿色军帽儿,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儿,小小的脑瓜,头顶、下巴都尖尖的,小眼睛儿,大嘴巴。他的身后,是两个小个青年儿,一胖一瘦,都晃着膀子,呲着牙,咧着嘴,趾高气昂的样子。
司雨露不知道,“石三儿”其实真名叫石谦,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在家。石谦的父亲在他五岁时,在煤矿的一个瓦斯爆炸事故中身亡了,他的两个哥哥已经成家单过,家里只剩他和一个在粮站工作的母亲。石谦游手好闲,带着两个同他一样辍学的两个小老弟,整天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成了小矿区有名的小混混。去年石谦的母亲找到矿里,要求矿里给石谦安排工作。矿里考虑到是伤亡职工子女,未经招工考试,安排石谦去机修厂做学徒工人。可不到两个月,石谦就与他的班长发生矛盾,把班长一只胳膊打骨折,厂里只好把他开除。被厂里开除的石谦又成了待业青年,又重拾旧业,整天在矿区游荡,惹事生非,愁坏了母亲,街坊邻居也恨之入骨。知道的,都躲的远远的,不知道的,也不往他跟前凑。
司雨露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课堂笔记。
“这小妞长得挺靓啊!”石谦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挨着司雨露坐下了。
司雨露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用眼瞟了石谦一眼,下意识地又往窗户边靠了靠。坐在司雨露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见石谦坐在了司雨露身边,俩人互递了一下眼色,转身离开走到别处去了,那两个一胖一瘦的矮个儿随后一屁股就正好坐在了他们的位置。
“三哥,你看中了?”其中一个色色地向石谦说,另一个也不怀好意地发出刺耳的笑声。
“太嫩了,一看就是雏儿。小脸蛋儿挺招人稀罕。”石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要摸司雨露的脸。
司雨露一抬胳膊,挡住了石谦的手,“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既害怕又气愤地瞪了石谦一眼,准备离开座位。
“咦——小妞有点儿意思。”石谦伸出双腿,挡住了司雨露的出路。“想走?要么让哥亲一下,要么从哥怀里爬过去!”
“对对对,三哥,你都好几天没抱妞了。”两个矮子也在一边坏笑着起哄。
司雨露心里突突突地直跳,站着往前看看,车厢里仅有的几个人都低着头,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恶狼围住的可怜的羔羊,无力反抗,也无法逃脱。怎么办呢?司雨露又害怕又着急。
“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司雨露及石谦的身后传来。
石谦慢慢转过头,见到来人,腾地站了起来。
“尤……哥?怎么是你?”石谦马上皮笑肉不笑地向说话的人点头哈腰。
“滚!”来人揪着石谦的后脖领,往前狠狠推了一下,石谦打了一个趔趄,头也没回,借势往前走了。两个小矮个儿见势不妙,也站起来冲来人谄媚地笑了笑,跟在石谦的身后,灰溜溜地走了。
“小妹妹别害怕,快坐下吧。”来人望了望司雨露,轻声说。
司雨露的神经已经几乎在崩溃边缘了,已经想不起来说声“谢谢”了。她打量了一下:只见来人穿一件灰白色劳动服上衣,高高的个子,宽厚的肩膀,小平头,浓眉下的一双深邃的眼睛镶嵌在长方脸上方。待回过神了,司雨露想说“谢谢”时,来人已经迈着坚定的脚步到另一个车厢去了。
当司雨露坐下,神魂稍定时,“小火车”已经到站了,她该下车了。司雨露感觉似乎做了一个恶梦,赶紧收拾好书包,下车径直走回了家。
二
第二天早上,司雨露像往常一样从家里走出来,坐上“小火车”上学校。一上车,司雨露又想起昨天事儿。昨天晚上回到家里,她过了好长时间才缓过劲儿,便是现在也心有余悸。但愿今后不要再碰上那三个无赖了,也不知那个好心的大哥叫什么名,家住哪儿,只怪当时自己太紧张了,懞圈了,连声谢谢也没说,也不知是否有缘再次见到他……
司雨露正胡思乱想着,胡慧芳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肩膀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旁。
“想什么呢?魂都丢了。”胡慧芳调侃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昨天你下车后,上来三个痞子欺负我。”司雨露有点难为情,又迫不及待想把这事儿与她说说。昨晚回家她犹豫了好几次,想告诉家里人,又怕说出了,会让家里人更担心,不说,又怕这样的事儿再次发生,话到嘴边,她都强忍住了。现在见到了好朋友胡慧芳,司雨露就一五一十地把昨天车上遇事的经过对她讲述了一遍。
听完司雨露的讲述,胡慧芳气得直咬牙,挥着右手说:“要是我,就扇他瘪三一个大嘴巴子!对了,帮你的那个人你知道叫什么名吗?”
“我当时太紧张了,忘问了,只听见那个痞子叫他‘尤哥’。”
“尤哥?按你说的样子,一定是我家楼下的那个尤向尘大哥。”
“怎么?你认识这个人?”司雨露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芒。
“嗯。他就住我家楼下。他家和我家一样,都是前年搬进楼里的。我跟你说,尤大哥特仗义,都说他爱管闲事儿,我就亲眼见他同几个小流氓打过架,四五个人都打不过他一个人。我听说他从小练过武功,但不知他比演《少林寺》的李连杰谁厉害!”
“噗嗤”一声,司雨露抿着嘴笑了。
“你笑什么?”
“你太夸张了。谁能有李连杰厉害?”
“你不信?”胡慧芳顿了顿,继续说:“真的。你没听说咱们矿区的地痞混子都怕他,送他外号‘油锅’吗?”
原来,尤向尘的爷爷会一些拳脚,是民国时期从河南闯关东来到东北的,就在北山煤矿附近的农村落了脚。尤向尘的父亲日伪时期进了北山煤矿做了工人,尤向尘的母亲是当地的一位农户女儿,现在户口仍然在农村。尤向尘的父亲五年前被评上了省劳动模范,这也是尤向尘的一家能住进矿上楼房的原因。尤向尘从小就身体强壮,手脚敏捷。尤向尘的爷爷退休在家,有事没事的就教他一些拳脚。尤向尘悟性很高,刻苦练习,几乎完全学会了爷爷的本事。只是以前在农村时受爷爷管着,不能露手脚。尤向尘在农村学校只念完了初中,那时爷爷也早已去世。前年,他随父亲搬到矿区,没有正式工作,就在修建队做临时工。矿区的一些小混混见他是外来的,屡屡欺负他。他有时忍无可忍,才稍用几下爷爷教过的本事,但出手都不太重。也有时,他遇见地痞挑事,实在看不惯,就出手相助,打抱不平。很快,矿区的小混混都知道这个农村来的小青年不好惹,送他外号“油锅”。司雨露昨天在“小火车”上遇见的那个石谦及两个小矮个儿,就曾在矿区挑衅滋事时,被尤向尘遇见发生过摩擦。石谦本以为人多势重,想教训尤向尘时,被尤向尘三拳两脚打了个鼻青脸肿。从此,石谦见了尤向尘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毕恭毕敬,不敢放肆。
胡慧芳简略地向司雨露说了一下尤向尘的情况,司雨露几乎听呆了。
“哪天你带我去见一下尤大哥呗,我想当面向他说声谢谢。”没等胡慧芳说完,司雨露就插话问了一句。
“我也认为你应该见他一面。我家和尤大哥家相处的很好,他对我也很熟。我看就后天吧,他正好休息。一来你去道声谢,二来我叫他再去警告警告那个石三儿,免得那个瘪毒子再骚扰你。”
“行。星期天我就与家里说是去你那儿一块练英语背诵。”
正说着,“小火车”到学校这一站了,两个人下了车,穿过两条小街,到学校上课。
三
星期天早上,司雨露早早起来,告诉了家里要去司雨露家里学习,带着书包,匆匆出门了。因为是休息日,司雨露的母亲休息,司雨露就不用坐“小火车”,而骑她母亲的自行车去了,这样走近路,能快一些。
司雨露迎着清凉的阳光,沿着矿区内一条宽敞的柏油大道飞行。由于时间早,又是休息日,路上少有行人和车辆,地上的煤尘也似乎比往日少了很多。微风拂着她飘逸的黑发,不时地有一两片道路两旁的暗黄杨树叶落在她的胸前,落在她的肩上。自从胡慧芳搬进楼里,司雨露已经来过胡慧芳家好几次了,所以,轻车熟路。司雨露以前每次都会感觉很快就到了胡慧芳楼下,可今天,司雨露却觉得自行车怎么也骑不快,这条熟悉的道路也仿佛变长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