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痕】春逝(征文·散文)
2021年3月31日,是农历二月十九,星期三,傍晚,我将刚出锅的冬瓜丸子,匆忙装进保温饭盒,驱车穿过最拥堵的下班高峰的城市西部,来到地处城市边缘的某院区。
傍晚的院区,静默匆匆进出的人们,像两股暗流,不甘地向着夜晚汹涌前进。驱车离开的,大多满面疲惫,像我一样拎着饭盒赶来的,步伐有力、急促,都想着拼尽全力保存饭菜的温度,以期给家人多一分温暖的支撑。
停车,如常;乘坐电梯,如常;进入病区,如常。用衣服护住饭盒走了一路的我,额头有了微微的汗湿。父亲的病房在楼道的最深处,依序路过的病房里,大多是病人和家属共同吃饭的场景,隔着口罩闻不到味道,却在内心中仍有一份羡慕,在消化内科里,能吃饭的患者,是病情好转的重要指标。转入父亲病房前,我如常般,停一下,稳一下呼吸,脸上堆满笑,一进门若父亲醒着,我总会说,爸爸,我来了。父亲会回:嗯。
刚想进入,却和小跑出病房的护士迎了面,她急停,躲避。我也一样。怎么?我想问。她没有一刻的停留,很快跑向护士站。不安袭来,我内心狂跳着冲进病房。父亲的病床前,站着科室所有的大夫,他们面色凝重地低声和大姐说着什么,父亲脸色蜡黄,身体被连上了好几种仪器。我想问,母亲急着给我使眼色。把冬瓜丸子放到陪护椅上,我默默站在父亲病床旁,听,看。
越听,越紧张,身体不由发抖。看着父亲紧闭的双目,那仪器上提醒状态不正常的红色曲线;那输液器里透明的液体,双流并进,一方缓缓,一方急促地流入父亲的身体;那垃圾桶里,染色的纸张,和满地杂乱的脚印……看着看着就看不清了,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用衣袖抹了脸。
大夫离开后,护士安装调试好所有的仪器,好一顿叮嘱后,也离开了。母亲瘫坐在病床边的陪护椅上,完全失去了气力,姐姐唤我打来热水,帮父亲擦拭唇边的红痕。母亲轻声说,都要坚强,这一天早晚会来。我方知道,刚刚父亲突然吐血加便血,大夫一致认为,这一夜对于父亲来说,很难熬。
我问姐姐,咱们回家吗?
姐姐说,等他们都来了,咱们商量。我这才想起,要叫人来。我们分头打电话,很快,家人们汇集。留下母亲守着父亲,我们集体在楼道商量。
时间滑入晚九点,病区的楼道安静得紧。我们低声说出想法,很快达成统一,一部分人回家,收拾;剩下的所有人都在医院守护,只要父亲还清醒,就始终以减轻病痛为先,其他的都不重要。该走的,走了,该留下的,母亲开始安排。租看护椅子,找被子,初春时节的夜晚,快速褪去日渐回转的暖,只剩下无尽的清冷。
父亲醒的时候,我们会躺在原处不敢吭气,一直以来,他只让一个人陪夜,不想让多一个人受罪。或许是内出血的缘故,他总是喊着要喝水,妹妹把吸管放到他嘴巴里,他却无法吸吮,无奈,妹妹要来针管,去掉针头,把水打入父亲的嘴巴里。这一小口水,父亲会含上许久,妹妹会一直伏在一旁等,直至听到那一小声的“咕咚”,才放下心来。
时间滑入十一点,无眠的我,拿个板凳坐在楼道里,侧耳听着病房里的声音,时不时的,会发出一阵急促的嘟嘟报警声,会轻着脚步去看看,床头的止疼止血泵也要观察,还有彻夜不停的液体,需要及时找护士换。
明亮的楼道,此刻充满了极度的寒冷,护士站旁的大型电子表,一下、一下地跳着数字。值班大夫定时过来查看,在这个病区已经住了七个月,每一个医护人员我们都很熟悉。我问。大夫说,这一夜确实很危险,即便熬过去了,未来的几天也是同样凶险。我追问,如果回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大夫说了很多,都是极为恐怖的情况,听着身心一起打冷颤。忍不住和姐姐商量,姐姐还是坚持继续在医院,这样父亲痛苦最小。
夜悄悄流转了日子,时间滑入4月1日,二月二十。看着电子表的数字,我的脑海里,好一阵翻滚。这一日,是爷爷的忌日。不知道逐渐失去意识的父亲,是否会想到呢?十二天前,二月初八那日,我陪着父亲聊天,父亲没有手机,病房没有日历牌,他却突然说起,今儿,是你奶奶忌日,她走了十五年了。
是呀,奶奶离开的那年,是父亲退休的第二年。父亲19岁当兵离开了家乡,再到辗转多地工作谋生,一直未有在老家长期生活的机会,他总说,等退休了,一定要回老院子陪着奶奶住上一段时间。那个地处鲁西北的小村庄,小院子,是他不管走到哪儿,都始终挂牵的家。
可父亲刚刚退休的那年秋上,原本身体尚好的奶奶突然患了病。得知消息的父亲把奶奶接到家里,照顾了两个月,直至自知病重的奶奶,坚持要回老家终老,才不得不把奶奶送回老家。回到家的奶奶,看着围了一院子的乡亲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老院子给奶奶注入的生机和力量,让她熬过了又一个冬天,在春悄然而至时,在四十岁守寡,守了四十六年的八个儿女的陪伴下,不舍撒手而去。葬礼上,父亲默默地守在一旁,这个他想了四十多年的家,终于回来了,心心念念的娘,却不在了。这种痛,赋予他唯一的信念,对着兄弟姐妹说:谁不容易也不如娘不容易,咱们一起把娘送老,给她最后的体面。
奶奶的葬礼,和老坟的迁移同步进行,老爷爷、大爷爷和爷爷的坟从别人家的地里,迁移到了父亲兄弟的地里,原本这是一件好事,自己的地,自己照顾方便,却未成想,埋下了兄弟不和的伏笔。奶奶离开后,母亲带着我们姐妹,逢节气就回家上坟,拆开绕着门锁的风化的塑料袋,打开满是尘土的对开老屋门,奶奶生活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如昨,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总感觉奶奶还躺在老藤椅上,笑眯眯地说着:回来了,咱们包饺子,熬粘粥。
说起奶奶的忌日,父亲道出内心里隐藏许久的痛:你奶奶到底是什么病,当时也没查出来,她那么遭罪,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没敢应,我知道,父亲这也是在追问我,他到底是什么病呢?怎么住了那么久的医院,反而越治疗越严重呢?他问了我也不敢说,只得转移话题说:奶奶留下的座钟还有吗?
父亲说,有的,就是少了钟摆,不走了。
我说,爷爷去的早,一身的中医医术没有传承,医书也都不见了。
父亲叹气说:当时不懂呀,在烧火时,撕了当引火了。那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家家吃不饱穿不暖,连烧火的柴都没有,能吃的全吃了,能烧的全烧了,能卖的,连药橱子,药捻子,也全卖了。就这,要不是我秋上去泰安用旧衣服换了一百多斤山药干,走了那么远的路背回来,这家里还不知道会饿死几个呢?
我知道,你说过好多次了。同样沉痛的话题,转换了不能继续的话题,谈不上成功,父亲的身体每一天都有变化的当下,我们很难找到有关开心的话题,就像我们谁都无法让丢了钟摆的座钟重新运行,无法找回一副爷爷带走的中医药方。
你大爷爷就是那年闯了新疆,带着你刚十五岁的姑姑,在那边的苦呀,谁也不知道,苦到才刚四年就去世了。留下你不足二十岁的姑姑,独守异乡。相比那时,现在的日子要好许多。父亲说累了,就眯着眼睛休息。想着父亲念起的遗憾,对比父亲和奶奶的病情,我想,大约奶奶也是同样的病。
熬的时候会感觉很难,熬过了,会突然发现时光飞逝。4月1日晚,我同样坐在病房外。白天发生的一切,夺取了我的睡眠。
好不容易熬到早八点,大夫查房后,突然清醒的父亲看到我们都在,对着母亲发脾气说,怎么有点事就都霍腾来呀,孩子们都得上班,多累呀!母亲听着父亲的责备,含泪坐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姐妹还有我们的丈夫,孩子,都围拢过来。父亲一瞬间明白了,他拼尽全力,对我们进行最后的叮咛:人终有这一天,谁都是一样,丧事要简办,不该告诉的,不要告诉,告诉过的,来不来都行。你们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家,我决定不回了,你们在这里买墓地吧,我要留在你们身边。说到这里,父亲看向母亲,我没有别的要求,照顾好老婆子,她这一辈子跟着我,不容易。
姐姐凑到父亲的耳边,详细说着这一路的治病过程,说了父亲的病,还找出墓地的照片。父亲轻轻点头,是在说知道了,也是在同意我们的选择。我说,我奶奶和你病情一样,应该是一样的病,爸爸,你的遗憾现在应该释然了,奶奶不是死得不明不白,你这治病的一路,我们只是瞒着你了,大夫治疗都对症,就是病来得太凶了,我们扛不住。母亲念叨起一家人的不容易,说着就哭,哭着也说,一时间,病房泪雨纷飞。父亲看着我们,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继续说。很快,父亲陷入了半昏迷,也不知道是真的想喝,还是病痛折磨,他总是想喝水,却一口也咽不下。
折腾了一个白天,傍晚时分,大夫给用了镇静药,父亲终于安静了。可他的安静,却让我们不安。妹妹坐在病床旁,不错眼珠地看着,母亲躺着翻来覆去的。我和姐姐都睡不着,于是默契地来到楼道。时间滑入子时,姐姐说,今天是爷爷的忌日,希望爷爷在天之灵保佑父亲,可以熬过这一晚,我们真的无法接受,在同一个日子里,离开两个至亲的家人。
爷爷对于我们姐妹来说,都是从未见过的名词。
他在1960年的二月二十去世。当时奶奶只有40岁,爷爷也不过42岁。爷爷本是中医先生,身患心脏重病后,原本拥有过了春,路好走了,可以去上海治疗的机会,可就在春真的来了,却突然病情急转而下,就在那个大环境闹饥荒、小家庭无米而炊的春日里,抱憾离去。爷爷的葬礼,我没有听父亲说起过,用母亲的话说,当时饭都吃不饱,一个40岁的寡妇,拖着6个未成家的、最小才两岁的孩子,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发送,都是极不容易的。爷爷离世后,对于这个家不仅少了当家作主的男人,还少了唯一的收入,未有传承的医术当时谁都不及在意,只是在想着,一家这么多人,有的吃吗?会挨饿吗?
爷爷对于我来说,就是老院老房子里,躺柜上的那张黑白画像。他的离去对于父亲造成的伤痛,穿越一个甲子,在同样初春的夜里,附加在我们身上。相对于父亲当年,我们姐妹都成家立业了,不用担心我们的日子,我们肯定会照顾好母亲,他也会很放心,只是父亲的爱,是我们的终极不舍,我们谁都无法想象,没有了父亲,我们的日子要如何继续。
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度过一个又一个白昼交接的日子。进入4月2日后,我们内心里最为纠结的,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站在深夜的病房里,看着只会喊喝水,却不会吞咽的父亲,我们姐妹都很无力。心脏监护的报警声,越加紧密,仿佛替代了父亲的声音,我尝试着问。姐姐沉默不语。母亲说,再等等,现在医院,还能帮他减轻痛苦,再等等,等等……
我知道,我们都在等父亲陷入更深的昏迷,等他喊不出渴,说不出想喝水的时候,我们才能带他回家,或许,病情急转,我们错过了回家的机会,谁也不知道,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们能做的,就是等。
父亲在医院的最后一晚,我没有陪,两日的无眠无休,使得我的身体濒临垮掉,在夫君的陪伴下,三日来我第一次走出医院。车行在深夜的马路上,一树又一树的花在我眼前游移,我没有哭,也听不进夫君的叮嘱,我在想什么,至今回忆,是一片空白。
父亲终究是疼我们的。4月3日上午11点,我们决定带他回家,我们收拾住了七个月的病房,像搬家一样。医生、护士轮流来看,相熟的,握着我们的手,陪着我们流泪。下午1点,我们出发,十分钟后到家。晚8点36分,父亲在母亲和我们姐妹等家人的陪伴下,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帮父亲最后一次穿衣后,我站在床边,倚着墙,看着安详的像睡着一样的父亲,眼前一黑,身子顺着墙滑倒。
我能听到家人的呼唤,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的身体不由我支配。这种感觉在将父亲安葬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父亲临终的感觉,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听到,只是,失去了说出来的能力。
安葬父亲归来的路上,我们已然脱去了孝衣,只有外套上别着的“孝”字,在标注我们刚刚失去了亲人。车过,带起的风,吹落了树上的花,留下一路花雨。
爷爷、奶奶、父亲在这同样的春日里离开,是怎样一种伤逝,只有我们亲人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慢慢体悟。至今一年过去了,从坚强的母亲身上,我读懂了对于亲人最好的缅怀,就是好好的活着。
梨花风起正清明,隔空的春逝,我们,会永记!
抱抱亲爱的真真,保重自己,就是对亲人最好的回报!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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