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村子里就有AA制了。不过那不叫AA制，叫平火。一群人凑到一起吃饭喝酒，每个人都凑一点儿，叫打平火。打平火没有现在的AA制那么严格，如果要换成英语字母，叫ABC制更合适一些。
　　 喜欢打平火的，是年轻人们。一到夜里，村子死静，上炕睡觉有点儿早，即使躺下也睡不着，只能翻来覆去“贴烙饼”。出了院子，站在黑黑的天空下，有时候静得想哭出声来。就推开栅栏门，朝另一个院子走去。还没有走到，就听到了脚步声，似是朝这边走过来的。就知道是谁了，就都咳嗽一声，夜就裂开了一条缝。
　　 张二旦最喜欢打平火，他经常能找出一个理由，让村里的几个青年人聚在一起，红火一番。他们打平火很简单，也没有大鱼大肉，比如谁家死了猪，猪肠猪肚人家不要了，就收拾一下，再炖上土豆块，拌个咸菜，再到小卖铺打上二斤散白酒，直喝到深夜里去。再比如，谁进了一趟县城，中午在县城吃饭剩下了半袋花生米，跟别的人一联系，再凑上点儿咸菜什么的，也就是一顿。常在一起打平火的，大多是还没有结婚的人。跟爹妈在一起，晚上闲着无聊，说出去就出去了。一结了婚就不自由了，媳妇管着，家里的东西或者身上的钱用项也就多了。家庭的车一旦拉上，就跟未成家的人不一样了。
　　 这天天傍黑，张二旦从南边的路口往村子里走，边走边哼着小调。
　　 杜红红正在村前的河里洗脚，村子里的人干完了活儿，收工的时候，只要天气暖和，就会在村前的河里洗洗脚。杜红红见张二旦兴致很高的样子，就说：二旦，你说上媳妇了？
　　 张二旦停下来，把手里的一个蛇皮袋子放下，也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伸出脚来，把沾满泥灰的脚伸到河水里去。听杜红红一说，张二旦说：没有。
　　 杜红红说：那你高兴个屁！
　　 张二旦说：你别说，我还真个是高兴一个屁呢！
　　 一个啥屁能让你高兴成这样，好像说上媳妇了似的？
　　 张二旦不说话，拿脚搅着河水。河水很清，用脚一搅，感觉那声音也很清很清。一条小鱼从张二旦的脚下边游过来，张二旦伸出脚去一夹，鱼“哧溜”蹿了，张二旦差点儿闪进河里。
　　 快说，到底一个啥屁让你能高兴成这样？
　　 刚才我在地里锄田，就感觉有一个屁要从屁眼里挤出来。我就蹲下来，想痛痛快快地把这个屁挤出来。嘿，你说发现啥了，一只好肥好肥的黄鼠，就在我的脚边，见我看它，就慢慢地钻进了一个小洞里。你说这是多好的机会，我赶紧把屁又夹回去，猛撒一泡尿就把它灌出来了。
　　 就这蛋大点儿事，也值得你高兴成这？
　　 这还不高兴？你想吃荤不？张二旦说着，把舌头伸出来，沿着嘴边转了一大圈。
　　 吃荤？杜红红一下子没有明白张二旦的意思，就说：吃屁的荤？
　　 张二旦拎了拎手边的蛇皮袋子，说：不是屁的荤，荤在这里呢！
　　 杜红红明白了，张二旦说的就是那只黄鼠。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不想吃？张二旦问杜红红。
　　 杜红红开始穿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真不想吃？张二旦又问。
　　 咋吃？那么蛋大一点儿肉，咋吃？杜红红看着张二旦。
　　 打平火。张二旦说。
　　 嘿……嘿……这一次是杜红红冷笑了：一只黄鼠，还打平火，你说笑话哩吧？
　　 先说你想不想吧？张二旦再一次追问。杜红红觉得可笑，但也没有直接拒绝。看看逐渐黑下来的天，他还真是不想早早就回家去。那么漫长的夜，早早吃了饭，睡下关了灯，连房间里小虫子拉屎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切切。
　　 杜红红看着张二旦，杜红红知道张二旦肯定有想法了。两个人一块儿长大，张二旦总是比他脑子灵活一些，也常会生出一些奇思妙想来。
　　 黄鼠肉煎山药，你说好不好？这么肥的黄鼠，再煎一锅山药，还不香死你？张二旦得意地笑了。
　　 那还叫谁？杜红红这是同意了。
　　 叫上海平和刘柱子。
　　 说好了打平火的事，张二旦让杜红红去告诉海平和刘柱子，他去找个放黄鼠的地方。一会儿就要吃黄鼠了，他是想再让它好好吃一顿。一个犯人在处决前，还要让人家好好地吃喝一顿呢，这多少也是对一个生命最后时刻的尊重。
　　 晚上八点钟左右，几个人都聚到了张二旦家，该带的东西都带来了，就剩下动手了。
　　 有的人剥葱剥蒜，有的人洗山药。张二旦去放黄鼠的地方准备处理黄鼠，却让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回到屋子里，张二旦说没肉吃了，黄鼠跑了。其他几个人听张二旦这么一说，就生气了，特别是杜红红，他说你耍人哩不是？黄鼠怎么能跑了？你不想让我们吃黄鼠肉就明说。海平和刘柱子也一脸不高兴，这打平火的事是你张二旦撺掇起来的，怎么到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张二旦说真的跑了。杜红红说黄鼠跑了，耗子你也得给捉一只去。要不我们今儿个晚上怎么做吃肉的梦？
　　 张二旦出去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来，手里拎着一块肉。很显然，那块肉不是黄鼠肉，那块肉比一只黄鼠的肉大多了。
　　 有了肉，大家不再说啥。一大锅肉炖山药的香味儿弥漫在小村幽静的黑夜里，二斤散白酒慢慢地醉了小村的梦。
　　 其实那几个人不知道，那块肉是张二旦骑着自行车摸黑到离村好几里的镇上买回来的。白天张二旦逮到了黄鼠，坐在田地里得意地想了好长时间，他想到了黄鼠肉炖山药的香，才组织几个人打平火的。但当他看到那只做了母亲的黄鼠，和它身边眼睛还没有睁开的小肉团儿们，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把它们放掉了。后来，张二旦心疼地用自己积攒了好久的烟钱买了肉。
　　 那只肥肥的黄鼠已经不像起初那样肥胖，它在某一个时刻变得很瘦很瘦了。
　　 当张二旦到镇上买肉的时候，在离村不远的一个草丛里，黄鼠疲惫地躺着，在它的身边，几只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儿正陶醉地吮吸母亲的奶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