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我的妯娌(散文)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初秋。她正在门口的压井打水,腹部明显隆起,身上流行的军绿色制服,藏不住一个少妇怀有几个月身孕的羞涩。提起满桶水,略显吃力地要跨上拦阳台,我疾步迎上去接过了水桶。
仔细观她,身材高挑苗条,双腿细长,齐耳短发,双眉如新月,一双杏仁眸泛着清澈的光泽。一侧腮下有一大块鲜红斑痣,但并不影响她的青春靓丽。
我与她,注定了这一世的缘分。
一年后,我嫁给她丈夫的弟弟,与她结为妯娌。我俩年纪相仿,故我没称呼她什么。等我的孩子出生后,我也如她称我“他二妈”一般称呼她:他大大(娃他大妈之意)。
虽然同是韩家媳妇,但我自结婚就居住县城,她始终守着那个老院生儿育女,延续祖先的香火。
每逢寒暑假,我都会随爱人去公婆家小住,一来二往,时间久了,便了解了她。她像清浅的河水,明了可见,没有那么难懂。
妯娌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对谁说话都是绵绵柔柔,即使生气恼怒,话里语气都少带锋芒;家里人谁说她几句,她都是一笑置之。走路、干活,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温柔十足。她的名字,如她的人一样颇有女人味道:雪燕。
她嫁进门不久,公婆安排他们自立门户。和所有的农村媳妇一样,生养孩子、喂猪、种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两间土屋、一铺土炕、一台锅灶、几亩田地中,踏踏实实地播种一个年轻女人的幸福和希望。
等两个孩子利了脚手,她利用自己的裁缝技能在家撑起了缝纫摊,空闲时给村里人做衣服,折边。她干活实诚,出手慢,但挣点柴米油盐花销不成问题。千十人的大村社,就她一家裁缝摊。
我每次到婆家,喜欢跟妯娌闲聊,我们随意闲扯,但不八卦,不提三姑六婆是是非非。她真诚、随和、大方,不卑不亢,话语间颇显素质和教养,身上没有人们对农村妇女的那种传统定义。
她和婆家同住一院,屋檐连着屋檐,这家门里出来就到了那家,双方行动都在彼此的眼中。只要公婆家里有人,她出门从不给自家门上锁,哪怕全家外出好多天,门也只是闭着不锁。婆婆这边的人可以随便出入她家,有什么需要的就去拿。多年来,他们两口子外出打工,女儿出嫁,儿子在外上学,家里常年少有人住。空着的房子,成了我们回家的住所,用她家的灶、睡她家的床、看她家的电视、用她家的洗澡间,我们俨然一副主人姿态。
我的小儿子违计出生,寄养奶奶家,户口报在大伯家,自然也会连累我的妯娌。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到卫生所看病买药什么的,婆婆不便时,妯娌就前后跑路照应。我的儿子在奶奶家的那几年,在大大家饭就像吃奶奶做的饭一样理直气壮。而妯娌一点也不吝啬,有吃的就会招呼小家伙,不厌其烦。我们去上街,儿子一路粘着他的大大抱抱,我这个妈妈倒像是局外人。
我们回到乡下,妯娌常做饭给我们吃。她只要先婆家这边做熟,就招呼我们过去吃饭,哪怕先垫个底,再吃婆婆家的。妯娌喜欢蒸菜角角(牛角状的包子),刚揭了锅盖不等热气散尽,她就柔声招呼:他二妈、他二爸,赶紧来吃角角。当然也少不了叫公公婆婆和小姑。大家围着锅台,自己动手拿,你一个,我两个;好吃,再来一个;转眼工夫,一大锅角角就所剩无几了。若有剩余,有人必惦记,饿了就问:“还有角角吗?我想吃一个。”妯娌柔声笑答,还有呢,你自己去拿吧。或者说:“哎呀,吃完啦!爱吃就等我有空给你们再蒸吧!”
逢年过节,我们一群人在妯娌家吃饭是常事,等一个个吃完饭擦净嘴巴散去,她才呆在厨房耐心收拾残局。我去帮忙,她不肯:“一年半载回趟家,吃顿饭,帮啥忙里嘛!”我对自己光吃不作表示歉意,妯娌就柔声道:“一家人嘛,吃顿饭算啥?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敦厚、实在、被现实束缚的妯娌,守住自家的几亩责任田辛勤劳作,付出汗水也只能解决温饱。而时代浪潮的冲击,在不断改写着农村女人原始的观念和命运。妯娌徘徊在新旧时代交替的边缘,先于她人萌生了外出打工的念头。
起初,她忍心抛下两个尚未成人的孩子由丈夫照顾,去白银找了一份加工床单被罩的缝纫工作。年底回家,给我小儿子带来一件衣服,至今想起,我依旧甚是感激。
后来,妯娌又去北京、天津做家政,和丈夫一起挣钱建房子、供孩子上大学。为了多挣点节假加班费,有几年过春节干脆不回家。都说妯娌是个大心肝人,走出门无牵无挂,百事不往心里去。想来这话只道出了其一。哪个母亲不为儿女牵肠挂肚?哪个女人情愿别夫抛子,远走他乡寄人篱下?他家金窝银窝怎比自家穷窝?若不是生活所迫,哪个女人到了中年还愿意背井离乡?妯娌也是血肉之躯,心非铁石,面对疙疙瘩瘩的日子,也就只能把苦楚揣在怀里不为人见。
婆婆说老大媳妇运气好,出门总遇好人家。殊不知,是老大媳妇厚道、本分、尽职尽责,才赢得雇主喜欢。曾听妯娌说,她们一同出去的人,有的虐待人家老人、小孩,有的买菜开假条子,有的偷拿雇主的东西,很缺德。倘若妯娌也是这种人,当然是不会有好运气眷顾的。
许多年来,妯娌和家人离多聚少,她的双亲已经年迈,身为女儿疏于陪伴照顾父母,无奈把一腔思念和愧疚寄于长空。她远道寄来保健药品,给自己母亲一份,就给婆婆一份。有时回家来,给婆婆买件衣服,给公婆一人几百元钱,一份薄礼,倒也是为媳一片孝心。
那年腊月,年过七旬有五的公公患了胃癌,子女们商量带老人家去省城尽最后的心愿,顺便陪他游玩散散心。为了尽儿女本分,暂时五个子女人均支付五千元费用。妯娌正好回家过年,花去几万收拾屋子、添置家具,手头留余五千元,计划用来在家期间花销用度,还有返程路费。孩子大伯那年身体欠佳没有外出务工,妯娌就慷慨地把自己仅有的五千元全部奉上,添补给公公看病。等公公身体基本康复,妯娌又要去天津时,她的兜里已经没有可以返程的一个子儿,只好向弟媳借份路费,这才得以启程。
后来我知晓详情,心里五味杂陈,其中更多的是对妯娌的赞赏和尊敬。
公公身体素质好,医生建议手术治疗。半月后,公公顺利出院。我去看望时,他一只鼻孔里插着一条粗粗的塑料管子,一头进入食管,一头露在鼻孔外面,长出的部分夹在上耳轮间隙。每天的饮食就靠这条管子传送到被切过的胃里。妯娌像一个手法熟练的护工,每天用大针管给老公公注送米汤。一天至少要注射推送5次。先把米汤熬好,然后用纱布过滤,再把没有米粒的液体吸入针管,慢慢地推送进管子。每次都先对塑料管端口进行消毒,然后注食;完事后再擦干净,消毒,封口,归位。
每天五点多天未大亮,妯娌就起床煮粥。每次公公坐在椅子上,她站在公公一旁,动作轻柔地往管子里注流食。这画面,分明是一个女儿对老父亲的细致关怀,要不怎么如此默契亲切呢?侍奉公公的活儿,本应承担的人该是小姑或是婆婆,但妯娌却责无旁贷地一心一意地照顾着老公公。她说自己在别人家干活时,学过老人护理,懂得操作办法。
我在爱人跟前夸他父母有福,遇上了好媳妇。爱人很赞同:大嫂是个心分绵善的人,老来必要福报。
回头想妯娌走过的路,着实不易,酸甜苦辣冷暖自知。因为她不计较,才身处阳光中;也因为她如人所说,百事不往心里去,公公婆婆才能舒心地安享晚年。“好女人富三代”,谁说不是呢?
近两年,妯娌又遇糟心事,但她对谁都缄口不言,和家里人硬撑着度过那道坎。
大喜今春儿子结婚,了却了妯娌一桩心事。想让我家的给她画一幅山水画,要送给她的那家雇主;理由是对方给她儿子结婚送了一份万元大红包,而且平时对她处处照顾,她想表达谢意,但人家什么都不缺,见他办公室喜欢挂字画,就送一副画儿略表寸心。
我家的欣然答应。前日妯娌来取画儿,硬要留几千元做润笔费,当然我们是决然不收的。即使画儿很值钱,我们也不会让妯娌出钱来买,人情值千金嘛,何况是妯娌这样的人。
妯娌很执意地解释:一副好的作品不仅仅是一副画,它包含了画家几十年看见的精神投资,还有艺术修养,知识修养。对画作,应该是求而不是索要。艺术品是无价的,哪怕关系再好,付点润笔费是对画家的尊重,也是对作品本身的尊重……
听她一番话,让我再度对其刮目相看。在我们周围,那些看似很“体面的文化人”,也未必有她这样的见解,说出如此有水平的话来。
谁说妯娌只是个农村妇女,没有见识,没有文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