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清明絮语(散文)
一
巴山夜雨,连绵不尽,淅沥的雨隔窗落进耳畔。
雨托着思绪在颤袅中漂浮,飘向那些暗沉岁月。记忆如嘉陵江底的岩石,经搓洗、漂白、沉淀,倏然又泛起。
雨一声一声,敲击着早已尘封的往昔。漂浮的不知是梦还是陈年的幻影,在这个春雨的夜晚,缓缓向我走来。恍惚中我听到远方的低语,是您吗?
二
爸,我是七七。那个七个月就迫不及待来到这个世界,给您原本沉甸甸的生活,又添重负的女孩。
所以,您在那一刻,就生了将我扔进尿桶溺死的念头。于是,从小到大灌进我耳里的话就是:“你就是差点被淹死的那个女孩?”这句话似锯齿,每一次割锯着我的心。这,便是我生命的底色。
您喜欢喝酒,三百六十五天,从未间断。酒像江水滔滔灌进您的体内。我纳闷,您那羸弱的身躯如何盛得下那么多的酒?最怕您喝醉,这时,我与母亲的神经会不约而同地痉挛。您陡然的怒吼似霹雳,我和房屋、小院一起发抖。我渴望失聪,这样,心就不会绞痛得窒息。
我喜欢读书。可您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从不言语,更不敢忤逆。昨夜,您又飘至我梦里,说的还是这句话。
为换取您对我读书的默许,我努力挤时间下地干活。一次,您用锄头在土里刨坑,我跟在您的身后种辣椒苗,因为没跟上您的速度,高悬的锄头向我头上砸来。幸亏逃得快,不然我就如死在锄头下的阿黄了。
记得阿黄吗?那条和我要好的狗狗,偷吃了一块腊肉,头颅就碎裂在那把锄头之下。
每学期缴学费是我上刑的日子。忐忑、惶恐、卑微,多年来依然深深戳进骨头,扎入血脉里。那次,老师通牒再不缴费不准进教室。清晨,我守在您的床前哀求,执拗地等候。您把钱扔在地上,我弯腰去捡那十元钱,整个身子堕入深渊。
爸,您忘了我是一个人,一个有思想的人。
三
您百般阻挠,我的学习成绩没能如您所愿滑落。初中毕业,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高中。那个暑假,我起早贪黑拼命干活,企图用汗水融化您那颗被偏见灌注成水泥的心。
可我忘了,土地是您的信仰,种地是您的宗教。贫穷的根已深深扎进您的意识、坚如磐石;我忘了,一分钱,对您来说可能就是一把粮食;我忘了,您恐惧没人干农活,恐惧没饭吃,恐惧没酒喝。所以总说,我们这个家供不起读书的人。
记得那个初冬的早晨,我们在山坡挖红薯。您举起一大串红薯在我面前抖了抖,说轻松种点东西便可填饱肚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那一刻,您的得意挂在脸上,像出土的红薯一样快活。我默然不语,望着灰白的天,多想飞出去看看,在这片小山坡之外,是否有更寥廓、自由的天空。
那个闷长的夏夜,为了读书,我第一次在您面前昂起了头。
“我不信你的骨头比江姐还硬?坚决不准读了!”您咆哮着高举竹棒,想打熄我眼里那蔑视的光。竹棒砸裂的同时,我的心为您唱起了挽歌。
我辍学了。但叛逆和追索的意志如火苗熊熊燃烧。
一个暮光未尽的薄雾里,我偷偷踏上了进县城的轮船,辗转来到三百公里外的大都市。至此,我成了万千打工者中的一员。
贫与病总是相连的。再一次见您,是两年后的一个冬夜。
风刮着泥巴墙的豁口,一阵紧似一阵,整个老屋蜷在山坳里,随着风雪不停地呻吟。您卧在堂屋的凉席上,枯瘦的身躯似掉光了叶子的虬枝,斜在风里瑟瑟地抖着。
大哥俯身问您还有什么话交待,您扫了哥哥们一眼,最后把目光搁在我的脸上。您走了,却没闭阖眼睛,那双灰白的眸子死死盯住我。
一生中,第一次我为您哭泣。
当妈拿出您为我留的几百元嫁妆钱时,我蹲在老屋的门前,蜷成一团,任由寒风掠过脸颊,泪结成冰凌。爸,您怎能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结束咱们的父女情缘?
四
爸,说说我的打工生涯吧。
其实我得感谢您,因为您十几年的打磨,我已然成为一个手能提、肩能挑的劳动者。艰苦的打工生涯对我来说,居然是那样轻松。吃苦耐劳、坚忍不拔,是您赋予我的优秀品质。但您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不赞同,一直也不赞同。告诉您,我自学完成大学课程,并用所学的知识开启了新的生活。
命运的硬币是双面的,当尝尽了足够的苦,上天注定会给予对等的甘。
我的踏实肯干,得到老板的认可,给予了我成长的平台,让我从基层做到高层。当我拥有抵御风雨的能力时,我想起那些跟我一样想读书却因贫穷而无法展翅的孩子。
“生命的意义在于帮助他人找到他们生命的意义。”当读到维克多·弗兰克尔《活出生命的意义》中的这句话时,如一道光,引领我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资助山区失学孩子重返校园。
爸,如今我有了家庭,有了女儿,感受到作为一家之主的烦忧。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让七个孩子活下来已是您所能做到的极限。我慢慢理解您当初坚决不让我读书的原因:生活在最底层里,您的思维困囿了您,您早已屈服了命运。
贫穷,让您勤劳,也让您愚昧,让您节俭,也让您卑贱。
有一件事,我羞于启口,但它却在往后岁月中时时鞭笞我、鞭策我。不知您是否记得,但愿您忘了。那次您从县城卖辣椒回来,从背篓里取出一条六成新的毛巾,黄黄的花色很明丽。您叫母亲用肥皂洗出来,给您做汗巾用。而从您酒后的言语中,我大致知道,这条毛巾是小面馆的抹布,您趁面店人员没注意,悄悄塞进背篓里。那夜,我无法入睡,八岁的心投下一道幽暗的影。那一刻,您在我心里坍缩如蝼蚁,我的心不住地悲泣,为您,也为我生在这个家。
五
爸,您是否原谅了女儿当初远走他乡的决绝?我渴望时光回溯,想让您明白当初的您认识有多狭隘。贫穷,把您困在了山里、老屋里、田地里,也困住了我们的血缘亲情。
我知道,您走时没闭阖的双眼,是对女儿的歉意和牵挂。那双眼一直盯着我,让我在人生路上从不敢懈怠。
清明到了。爸,我要从嘉陵江掬一杯酒水,洒在您安眠的坟头。这不仅仅是思念,更是我们共同的期许:愿来生我们还是父女,但不再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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