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两生契(小说)
一
黑云压境,大风扼住老树的脖颈猛烈摇动,一场瓢泼大雨来势汹汹。地里刚冒头的新芽被这么凶恶的雨水摁回了土里,归家的孩子也被狂风阻返到了家中。小山村中充满了风声雨声等无尽天籁,就连村人的闲谈声也唠叨不绝起来。
“清明节怎么下起这么大的雨来?哪儿都去不了。”不少人抱怨。
“下雨才好嘞!”有人反驳,“二伢子你只能在家陪我们了!不然,又得和不知道哪个浑小子出去溜达了,清明节连个影儿都看不到。”
天空昏暗,炊烟被风雨打散,悄然钻入黑云之中,家家户户开着灯,做着饭,扯着谈,风雨中的小山村热闹依然。
山间,一个孤独的人,静静地端坐在一座矮坟之前。墓前,三个清明果仍受着风吹雨打,一如现在的他。他抚摸着墓碑,眼神空洞,脸上充满悲伤,口中反复呢喃:“秀芝呀,我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的清明果,你在下面过得好吗?”
……这是十里八乡著名的疯老头,名叫阿李,如今已是古稀之龄。
疯老头无儿无女,一辈子也就和妻子相依为命,不是他们不想要,而是命格如此。也正是如此,两口子的生活过的并不如意,家里鸡飞狗跳,争吵不断,十里八乡传遍了他们的流言蜚语。
疯老头原来不是疯的,就是在他妻子去世的那一年疯掉的,人们都说他们的魂生在了对方身上,所以活着的时候是冤家,妻子死了,魂无所依,也就疯掉了。
“咔嚓”尖锐刺耳的响声划破长空,一道闪电劈将而下,劈碎了风雨,远处的大树也左右摇摆、战战兢兢,唯恐闪电劈到自己的头顶。矮坟之前,疯老头并没有被闪电惊醒,口中呜咽地诉说着:“秀芝呀,你好吗?我想去找你啊!你一定是在天堂吧,他们说自杀的人进不了天堂,可是我是真的想你呀!”
“咔嚓”又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疯老头充耳不闻,依然沉浸在对妻子的思念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风依旧在吹,雨依旧在下,闪电也依旧在绽放。只是矮坟之前,那那道暮气沉沉的身影贴到了地上,沉沉地睡过去。
二
当阿李醒来时,风雨已去,阳光照耀着大地,透过叶片上残留的水珠,洒落点点晶莹。阿李渐渐苏醒,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沿着小路下山而去。
小路弯弯曲曲,不时有鸟儿鸣叫,叫声婉转,让人如沐春风,阿李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走进村子,阿李不解地看着前方:“这路怎么变成泥巴路了?老杨家怎么变成了土坯房?”他使劲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睁开,泥巴路、土坯房,一切还是原来那样。
这时老杨从自家走了出来,看到阿李,顿时有些惊喜:“阿李,你到哪里去了,全村人上山找了你三天都没找到你。”
“我,我……”阿李顿时懵了,因为看着老杨的模样,像是年轻了十几岁。
“你什么你。”老杨说道:“快回去吧,秀芝都成泪人了!”
“你说什么?秀芝,秀芝还活着?”阿李有些激动。
“你说什么胡话呢?秀芝当然活着,倒是大家以为你被财狼叼去,成为了山上的孤魂野鬼了呢。”
阿李顾不得其他,狂跑回家,犹如一头猎豹,瞬息间便已站到自家门口。屋门关闭,并未上锁,随即“秀芝、秀芝”的大声叫喊着。
听到动静,秀芝走了出来,满脸惊喜。“阿李,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山上我们都找遍了。你到哪儿去了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滚落。
阿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秀芝是他亲手送进棺椁的,亲眼看着她下葬的,可是现在秀芝真实的站在自己的面前。阿李的情绪爆发,一把拥住秀芝,口中反复念叨:“秀芝你还活着,秀芝你还活着,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阿李的举动让秀芝有些心惊,这辈子她俩从来没有这么拥抱过。秀芝虽然见到阿李回来有些惊喜,但还是一把推开阿李,说道:“阿李,你不会伤着脑子了吧!”
阿李被推开,怔怔地望着秀芝,心想:“这是梦,还是真的?”阿李伸出手摸了摸秀芝的脸蛋,心中一阵害怕。
“能摸到,秀芝是真的活了。”阿李大叫。
秀芝被阿李摸了脸蛋,又听见他大叫,心中顿时慌了。“阿李,真的疯了,这可怎么办呀?”秀芝急切念叨。
阿李冷静下来,心想就算是梦,也要长眠不醒。阿李也没过多解释,只是用坚定的眼神看着秀芝,深情地说道:“秀芝,我回来了!”
听罢阿李的话,虽然有些难以琢磨,可看着阿李的眼睛,秀芝知道了,阿李没疯。
寨上人知道阿李回来了,纷纷涌向阿李家。
“阿李呀,这些天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阿李,你怎么回来的?”
“阿李呀,你变老了呀?”
“阿李,你是不是看到鬼坟,被吸走了阳气?”
寨上人你一言他一语让阿李一阵恍惚。
阿李平复心情发现,寨上人都是大约十几年前的样子,就连房屋、道路、田埂也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子,自己却有些苍老。
“管他怎样,秀芝还在,现在挺好。”阿李下定决心,留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因为秀芝还在。阿李应付了寨上人的各种盘问,阿李只是说自己砍柴不小心摔晕了,等醒来什么事也没有,就回来了。
故事有些离奇,这让寨上人不断的猜测着阿李的遭遇。有人说阿李是遇到地仙了,带他去了洞府,又不想被人知道,就抹去了阿李的记忆。有人说,阿李就是摔晕了,只是寨上人没有找到而已。更离谱的是有人竟然说阿李是菩萨转世,摔死了阎王不收,又退回来了。关于阿李失踪这件事,寨上人说起来格外有劲,但阿李并不在意,因为这里秀芝在,老母亲也在。
“或许我真的是走丢了,然后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阿李这样宽慰自己。
打发走寨上人,阿李便去房间里看望了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在阿李失踪的这几天里,秀芝給老母亲照顾的很好。
当老母亲看到阿李时,热泪盈眶,有激动,有欣喜,她举起颤颤巍巍的手,放在阿李的脸上。口中说道:“儿啊,你可算回来了,不然我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呀!”说完,便哭了起来。
阿李手握着老母亲的手,眼睛也热了。在那边世界的梦中(姑且将秀芝去世的那段经历称为那边世界的梦),不仅秀芝去世了,老母亲也去世很多年了,有娘才有家,如今再次看到母亲,心中的那种激动无法抑制。
“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让您担心了。”阿李激动的说道。
也不知道能在这样的时间里停留多久,阿李只是在心中默默祈求上苍,让他留下来继续生活,这里有秀芝,也有母亲,他实在不愿离去。
三
时间一晃,几年过去了。山村的生活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着,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悠悠长河吞没一切波澜。村中闲谈的话题也从阿李失踪这个“未解之谜”也慢慢演变成了村中的鸡毛蒜皮,阿李失踪的事几乎没有人回想起了。可是,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阿李的心里,无法释怀。
寨上人都保有着传统的作息习惯,早睡早起,天亮要去做一趟工,回来才做早饭。阿李早早就以起来,坐在子堂屋,卷了只草烟。点着草烟,阿李眼前光影闪动,那是一场梦,老母亲走了,秀芝也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疯疯癫癫的。
这样的场景时常在阿李的眼前浮现,但今天格外清晰和完整,让他心绪不宁。
“阿李,发什么呆?”秀芝换好了半筒靴,扛着锄头冲阿李说道:“今天早上可要把麻园挖完。”
阿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扛着锄头跟上秀芝一起朝着后山走去。
做完早工回来,秀芝在厨房忙着做饭,利用这会儿功夫,阿李端着一盆热水,进入房间给老母亲洗脸。
老母亲看到阿李端着水进来,冲着阿李轻声说道:“儿啊,我说你怎么了呀!”
“嗯?”阿李不解地看着母亲。
“我说,你以前可不待见那个不下蛋的女人的。”毛巾在母亲充满皱纹的脸上擦过后,老母亲继续说道,“这几年你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对那女人言听计从了?”
因为没有孩子的事,秀芝受了许多的委屈,老母亲不待见,寨上人的非议,就连自己曾经也是冷脸相对。阿李现在想要弥补,要对秀芝好些,所以这几年态度改变了很多。
“娘,这么多年了,我也看透了。”阿李将手中的毛巾放进水里,捞起,拧干,接着摊开继续给老母亲擦脸,口中继续说道,“我们没有那命,这是命中注定的。”
“这么多年来,您和秀芝总是吵架,甚至还动手。可你躺床上了,秀芝也没有跟你记仇,仍然无微不至地照顾你。”阿李没有让母亲插嘴,说道:“秀芝是个善良的人,您也不要老是挤兑她了,她也不容易。”
“可是……”老母亲还想说什么,阿李并没有听她说下去,又说道:“没有孩子也许不是她的问题,也许是我的问题,可能是我害了她。”
听罢此话,老母亲心中犹如一块巨石砸下,若是自己儿子有问题,那真是错怪了她一辈子了。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老母亲最后悠悠地长叹一声。
吃完早饭,秀芝又去厨房忙着刷锅洗完去了。阿李则是端着一碗饭,上面夹满了菜,在房里给老母亲喂饭。今天老母亲精神格外的好,脑子也清醒,吃饭时和阿李说了不少话。这让阿李一阵惊喜,说不定老母亲就此好转呢?
今天天气很好,收拾好一切,阿李便挑着一担子粪水,手中拿着一把锄头又出发了,秀芝则将一家子换下来的衣服拿到河里浣洗。当阿李挖完了半块地,秀芝也扛着锄头来了。两口子在地里忙碌了一天,直到太阳下山才扛着锄头回家。
回到家里,秀芝又去做饭,阿李则径直走到老母亲的房间,准备去给母亲倒尿。当阿李进房,感觉老母亲的状态不对,不像是在睡觉。走进一看,老母亲早已西去。
并没有什么什么异状,在熟睡中去世的,脸上透露着一缕安详。
母亲的离去,让阿李陷入了悲伤。阿李家只有他自己一个男丁,老母亲身后事都要阿李主持操办,他也只能强打精神,秀芝也在屋里忙前忙后,只为了婆婆走的体面。
四
老母亲的丧事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拆门板、扎花圈、找棺椁、报亲戚等等,这让阿李变成了一个忙碌机器。这几天阿李心理是麻木的,什么都没来得及细想,但那个梦总是挥之不去。
老母亲要压七早,也就是老母亲的棺椁要在家里停留七天才能下葬。期间,阿李的一大屋人,凡是小辈都要披麻戴孝,跟着道士打绕棺。阿李麻木的跟在道士的后面,心中满是怅然。他又想到了那边世界的梦,母亲走了,秀芝也去世了,自己也变得浑浑噩噩了。人往往会忽略身边的人和事,当身边他们不再出现了,才会怀念其种种美好。
第三天,道士要为老母亲找一块墓地。阿李跟随着道士上山,为母亲挑选一块合适的目的。当道士停下时,阿李顺着道士的目光看去,心中顿时一惊。
在阿李面前的是一块绿草如茵的平地,若从远处观看,犹如一块平整的绿宝石镶嵌在山间。道士便停留在这块草地之上反复观看,口中念念有词。这些阿李都没有注意,因为这块平地,正是那边世界秀芝的埋骨地。
这些年来,阿李从来不敢靠近这里,因为他心中有大恐惧。他害怕临近这里,他会从这边的梦中被那边的他唤醒,然后秀芝就消失了,他不愿让现在的这个梦醒来。
片刻,道士手拿罗盘走到阿李的身边,对阿李说道:“这块平地是真凰起飞之地,有不可揣测的力量,或如涅槃之凤凰,再活一世。若是老人家葬在此处不说再活一世,也必然福泽子孙。”
阿李木然,这么神棍的说法,他并不相信。自己连子女都没有,何来福泽子孙。然而,阿李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如果母亲埋在这里,那么梦中秀芝就没有埋骨之地了,若是秀芝埋在这里,那么我怎么回去祭拜,那么我怎么能来到这边?
阿李明显有些神经质了,这也是他害怕的体现。他害怕改变,若是改变,万一从这个梦中惊醒,自己又得回到疯疯癫癫的世界,没有秀芝的世界。
就在阿李神经质的思考着这一切的时候,道士突然又说道:“这块地并不适合老人家,因为我冥冥之中感觉到,此处已有人葬下,不可争穴。”
阿李一惊,这就是秀芝在那边的埋骨地呀!这让他更加相信,不能改变。他要想留在这有秀芝的世界就就不能改变那些本该发生的事。
最后围着山地转了许久,才找到一块适合老母亲下葬的地方。这地方坐落在山腰间,有一定的坡度,视野开阔,可看到整个寨子的全貌,前是一条小溪,汩汩而流的溪水一年四季都在唱着欢快的乐曲。
到了这个地方,阿李倍感熟悉。因为这里就是那边母亲的埋骨地,他每次给母亲扫完墓,都会在这里卷起一只烟,看着整个寨子,听着流水声,抛却一切烦恼,静静地和母亲说上几句话。
母亲的丧事忙完了,阿李心中也渐渐宁静下来。回头细想,这边的世界和那边的经历几乎一样。母亲离世的时间,母亲的葬地都与那边一样,就连这次丧事,老舅因为看不起阿李家断绝了人情来往的事也一样。
随后,阿李回忆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18年修二级公路占了村头阿莲家的田地,补助没有到位,阿莲去乡镇府闹了好久;19年隔壁二叔脑溢血过世,大儿子都没从广东回来;同年,新冠疫情爆发,在党和政府的严格控制下,疫情得到全面控制;20年寨子所在的村全面脱贫,政府为阿李家建了一层的新房;21年,政府出资,重新修缮扩宽了水卡大桥,一寨人出工出力,终于完成了;22年,乡村振兴,寨上人响应号召,全寨发展生姜产业,家家户户分红,阿李家一年分得几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