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语说，泰山难移，本性难改。我倒是觉得，赤山也难移，性情却易改。我是一个急性子人，做事风风火火，容不下“慢”。正值四月，我躲进赤山，寻寻觅觅，寻一抹慢节奏的春色，觅一份悠闲自在的心境。
　　 性情突然允许春色慢条斯理地铺排，让我一下子获得了不一样的春滋味。索性任风慢抚，凭山相拥，由春色慢织款绕。
　　 白居易游庐山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四月，南国芳菲已尽，南国的春抢了先机，将春意囫囵吞枣，太仓促，太草率，于是，我对胶东半岛春色的矜持有了好感，不到五月，春是不肯放开襟怀拥抱每一座山、每一处野。受海洋气候的影响，春总是在半岛的外围布局，然后慢慢渗透进来，不动声色，不虚张声势，不俏不劲不争春。处于北纬37°线上的赤山，气温总如魔术师，一直冷热交替地逗着人们，走进“欲暖又寒”的顽皮里，所谓“一寸春心逐折枝”，说的是可以慢折春枝春不老的特色。
　　
　　 二
　　 把媚眼投给那些一贯率先报春的嘉木吧。所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是从叠翠厚绿中寻得最美春色，而赤山却是“聊赠一树春”，那株树就是玉兰树。紧闭着骨朵挂半月，半开的瓣儿笑半月，脱胎换骨绽开一朵芳又半月，你说吧，这个节奏比那慢镜头又慢了几分？婉约着，不惊不躁；与春风呢喃着，就是不肯大声喧嚷。春风些微，似乎是从什么地方漏了一点点，轻悄悄地爬上了桃树的枝头，涤荡在梨树的骨朵间，就是不能唤开桃眼梨涡，眼似睡，惺忪未醒，真好由着她在惠风里再眠几日；梨花如捧着酒靥，似乎生怕蜂蝶做了窝，抱着瓣儿总不绽，真的若微醺的状态。不由得感叹，花半开的好，酒微醺的妙。我常常想，世上美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存留于世的时间并不长，所以，慢几拍，款款来，或许是照顾了我们的眼眸，允我们青睐更多的时间。是人有趣还是春色这般有意？难以分辨了。用游客的话说，那是留足了美好时间，等着我们的脚步……我几次入山，让我生出赤山花不败的印象。
　　 近水得润的柔柳，不但枝条慢弄春风一度度，还做嫩色五十天。由柳丝上的一滴隐约的淡色芽苞，飘出一枝流苏般的柳叶，简直就是一个被拉长的慢镜头。初始萌芽如小鸟的喙，可不能小瞧了她，她是唤醒春色第一声。过上几日，那芽儿耐不住了，变作锦鲤，染黄的身子，仿佛是在半空养殖的锦鲤鱼苗，氤氲的岚气水雾，就是它游弋的盆儿。和煦的春风轻掠，柳枝悬空，窄长的叶儿又像的一群鱼贯而出的小鹅，鹅黄的样子，连吹一口气都经不住。胶东的风喜欢找到可爱的游戏，摇曳着嫩枝仿若是有很多的骑手驭骏飞驰，只是不见那一个个骑手，未见马鞭上的穗儿在空中抽打，真怕打怒了马儿。想等一朵柳絮飞出，弄玉笛千声，那可要日光暴晒三五日。折一枝，那么嫩，可要手下留情，怎忍得！慢春色里，即使什么背景也没有，只要依依的柳色，足够了。最适合一个人发呆，一个人沉醉，一点不寂寞，万千柳丝撩起的不是云雾水汽，而是我们的春之情。最适合天天看柳，摄下柳的日变姿态，由嫩黄至葱绿，多少色系都难以描摹。
　　
　　 三
　　 弄得春色无限好，要感谢那缕春风轻轻来。不急，不躁，不声，不见其形。似乎一切都是静止的，可山中的云，就像刚刚睡醒，慵懒的样子，让人觉得不是从那个寒冬转悠而来。云似乎是怕相撞，发动机的转速控制得刚刚好，游哉游哉地被春风挟持踱步到山巅，然后抱团缓冲进山坳，从此不再走，只待山中的春来稀释。那风都窝在山中不肯出，撩衣一刻，扑入襟怀，可伸手去捉，只能解开一两个扣子，这般风情，只能痴笑自己太多情，或者怪春风太调皮。我觉得，赤山的春风完全是渐入了化骨的境界，风的节奏不因迅疾而让人觉得犀利，而是用合适的节奏舒缓而至，营造出一种曼妙的意境。我常常想，江南的春，需要骑乘十万快马踏响万水千山，才可一览风情，否则会一夜尽失。而赤山的春风，则是和山一起游戏，人也喜欢来一场春风会，与春风慢慢变老。如果你有足够的诗意，完全可以在山中慢慢地收集那些春风，做成风的影集，因为春风都是漫步的样子，每一处风景上都挂着春风的影子，慢吞吞地被春风融化了。
　　 进赤山去看春风，就像不紧不慢地骑行在春色里，轻飘飘的，呼吸也变得慢下来，根本不会觉得有人“收将春色要归去”，仿佛是特地耐心地等着我，诗人说“春风的是多情物”，原来早已有人破解了春风的情。
　　 我想，慢未必就是不好。慢，在制作工艺上是一种品质的保证，所有的品位都是在“慢”的状态下才可以体会得出，春光也一样，哦，春慢下来了，是为了我们可以倾听春呼吸的节奏。慢下来了，最适合我们去弯腰，将放在山中的春色捡拾起来。慢的春色，钟情于将时光慢煮，就像煲汤，要做最佳的口味。春光并非一下子将寒意抹掉的，那些不惧严寒的春色，是在灰色的宣纸上慢慢洇漶着，刻画出一幅幅如胶片连接的春光图。
　　 慢，此时成为赤山风景的旋律特点。蜿蜒回环于山间的曲径，就像摆在眼前的五线谱，穿行于山中赤石间，唱着最悠闲的调儿。正好去借此理解“曲径通幽处”的用词之妙，“幽”是一种心之慢，是情之闲。隐在枯草败枝下的草尖儿如绿色的星星，眨眨眼，调动我们的想象力吧，芳草侵古道，那是怎样的浪漫过程啊！作家雪小禅说，慢下来，生活处处有风景。我说，慢下来，我们会发现很多被我们忽视的诗意。身后有孩子和母亲牵手爬山，腿有些瘸的孩子蹲下，发现了石缝里的小草，或者是一朵野花，兴奋地说，妈妈，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要多少春风可以把它吹绿？妈妈说，自己知道就好。母亲没有回答吹绿的时间，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许，她不忍说出“吹绿”需要的漫长。这样的孩子的成长，对于母亲而言，可能时间太过漫长。这算不算一种教育？做一个凡人，卑微着，自己认可，这是一种勇气。慢慢地，应该是幸福的节奏，一个母亲守着她的希望，不急不躁，不自怨自艾，慢慢构筑着自己和孩子的人生风景。我想插话，告诉孩子，慢慢地，小草可以铺满曲径，成为路上的风景；哪怕一缕春风也可以泛绿，葱茏。但我觉得自己的话太拔高。我还是相信，这种期待，无论怎样迟缓，终归是幸福和满足的信念。
　　
　　 四
　　 赤山的春色，需要慢慢地捕捉，这种捕捉的过程更令人珍惜，甚至生出呵护的情绪。就像看着一个少女，想见了她怎样长成豆蔻，有着怎样亭亭玉立的袅娜之态，这是一种更入情的观赏。
　　 半坡的锦葵，打开了小小的花瓣，向着太阳，在絮絮地告白——不负春光。昨天还在梦中沉睡的齐地小花，被春风唤醒，渍染着山地，她叫“丛生福禄考”，只要给她工夫，她就为我们编织一面五彩缤纷的地毯，我仿佛觉得那些小小的植物是在刺绣着图案，穿针引线，慢慢悠悠，耐住了寂寞。列队的法桐树，泛着暗绿，枝丫的节骨处，生出一双芽儿，带着绒毛，轻摇着叶儿，抚摸着春风，柔软的样子，我生怕风大摘下她，慢悠悠地活在春光里，真像淡绿色的蝴蝶，弄醉了清浅的时光。那条樱花大道，是赤山的风景标杆，但就是不急于缤纷弄色，树干还在慢慢地积蓄着水分，暗红的皮儿快撑不住了，还是矜持着，就是不答应春风的召唤。几番春风度，那些或卧或冲，或立或奔的岑岩的赤色慢慢地被春风吹得明晰起来，艳丽起来，哦，原来这些石头也懂得以打扮一个好颜色迎接春光。几场微雨过后，不负雨泽的沟壑慢慢地吟出了“款款淙淙”的溪声，不贪一时之畅快，只顾慢慢地随春而行，春不弄，溪水不欢，这般重情重义的小溪，也懂得进退有度。湖光慢弄岸边的连翘，只爆出一个骨朵，矜持得很，持续节日，然后像商量好了一样，某日炸开，给湖光一个惊喜，那是在慢节奏里突然闪亮的美。一切都是不藏愁的样子，它们总是相信春光春风会唤醒，它们似在说，发的哪门子急，我有的是春光时。
　　 春光特意静止于赤山，或许是因为这里有千年古刹禅院，漫长的岁月的遗存，怎么可以慌慌张张，慢，是佛禅的境界，春色已经慢慢地包围了禅房佛殿，春光慢织着时间的经纬，如此，才吻合了缘水禅心的境界。我坐于对面的莲花亭，顿时，心静得如莲花缓开，心跳慢得几乎如分秒。大雄宝殿前的院落，空旷而沉静，地面一如清洗，而那个僧人，持着帚，慢慢地轻扬着，无尘也打扫，那慢动作似在告诉我，无尘的境界，可以融化整个春天，所以，那些修禅者不因春光明媚而激越，不因时光浅慢而沉沦，不以生命的长度来哭诉岁月的漫长，形体之于岁月，哪怕是一瞬，也都慢慢地，从容地，一起向老。所以，每当我走进寺院，无论是春还是秋，我养成了慢听天籁的习惯，脚步慢抬，眼光慢游，思绪慢织。古刹晨钟，数得敲响几下，让心静慢下来。老寺暮鼓，不因迟暮而惊慌，归也沉静。暮色里，孩童呢喃，情侣细语，飞鸟啁啾，流水跌汀，我喜欢无限拉长这些美声，慢慢地入耳，走心，感受这人间的美好。春，压缩了夏的长度，慢吞吞地将赤色悠闲地铺开，我们还会责怪春的不作为？春是想把自己铺垫好，然后在交给炽烈的夏，去上色，去发酵，去恣肆。就像一曲交响，做一个舒缓的序曲，到了乐章，则扬起高昂热烈的旋律。春是最有耐心的，她懂得我们的喜欢，慢慢地等我们来品，她最相信我们的品鉴能力。品了南方的“快春”，胶东半岛的“慢春”就不想让人来不及安排行程，多么知心达意啊！初春就来赤山，那才是最懂得春色的知音，我们用浅浅的梦去弥漫赤山，用心的软与赤山之春厮磨，于是，谱写一曲“声声慢”。
　　
　　 五
　　 赤山的慢春色，不是急就章，我们只要懂得春色，就可以成为一个昂首挺胸、峨冠博带、背手行吟的诗人，尽得春意无限好。面对慢春色，我急促地走进了诗情画意的曼妙之境。文学是世界上最慢的历史，也是用慢功夫创造的灿烂。赤山慢春色，最喜欢吟诗填词者，不来？春色会慢慢地等你！
　　 用赤山春色适宜编创一首慢调的词，因为无边春色岂是十六字令可以吟得透彻！我给她一首“木兰花慢”吧：春光淡迆，岚烟如丝……正适合人在春色里被熏染，被词醉。怪不得古人在他乡也受不了春色，总是将尺素寄给鸿雁，送自己慢回家吧。如今的微信，那是实时的快，少了慢的情绪，真的是快也不好慢也不是了。我还是喜欢慢一点，文学的意境如操琴，是轻拢慢捻的好。李清照句写道：“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不慢，哪得如此曼妙诗意。嗯，慢一点吧，我的春光春色，容我收拾好一路的风起云落、握住炫云彩霞。我很不想马上回家，沉浸于慢春色，一任情绪的释放。突然想起木心的诗《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再补充一句，用一生去爱春色，因为春色在慢慢地等我。慢，是生命哲学里的最佳状态，我们可以慢慢地品，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入境，我相信，慢是与朴素、浪漫、优雅和耐性有着缘分关系。
　　 慢，也是一种柔软，似乎一切都无法在慢面前做拒绝。我明白，快节奏已经不属于我了，尽管心中还存着心猿意马，但受到赤山慢春色的感染，如今最怜迟缓态，喜欢从慢中细品回味。万物静观皆有得。赤山慢春色，就是给我们静观的机会，仿佛可置显微镜下，观其微，辨其细。
　　 当然，我一点也不反对快，快一点把春色铺开，那是多么激情的表达。也有急性子的人，性情难改，让赤山的慢春色显得更平仄铿锵起来。
　　 春节刚刚过去，赤山人就用粉色的灯装饰了樱树，夜晚，点亮了一树树的樱花，樱花大道上摆满了美食，美其名曰“美食迎春色”，有意地拉长春色，仿佛这春也是喜欢慢过程吧？让春快点来，慢慢地去，是他们的心思。“三八女神节”，让女神唤醒春色，据说要免门票，为春色开启大门。清明踏青到赤山，赤山人想用一个“踏”字，踏响春天，有人早就写了一首“踏歌行”。可一旦春来，他们又希望春常驻，慢点去，去了再唤春归来。其实，无论是静还是动，慢还是快，只要用心，都可以从中获得情调。
　　 真的好！春风不烈，日光不燥，春色好时光。无论慢性子，还是急不可耐者，都会喜欢这样的慢春色，走进去，与春一起放歌曼舞，与春一起浅斟慢酌。哪怕是忸怩羞怯的人，这里的春色也会认你做情同志合者。
　　 无边春色，慢慢地陪我们变老。谁不喜欢？把爱春的心慢慢地融化在春色里，我们所拥有的春光也就更漫长。
　　 春色慢慢地织染、弥漫、铺陈，我相信，这是胶东之春在酝酿一场盛大的仪式。看看我，对这个仪式的序幕都这么沉醉，你说，正式的缤纷春光还能错过？
　　
　　 2022年4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