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凰】 开满菜花的小岛(散文)
一
一座形似鸭蛋的小岛,面积不足3000平米,头枕二卯酉河,脚踏斗龙港湾,背靠新团村,面朝县城。
岛上住的是一位60出头的老妇,一座草房门朝东开,屋后有一棵刺槐,上面有座喜鹊窝,一条与主人形影不离的小黄狗。
岛的东岸傍着一条小木船,是主人进出小岛的交通工具,船系在岸边,顺着水流漂向一边,应了韦应物的那句诗:野渡无人舟自横。
除了主人、草房、树、狗和船,岛上还养了十多只鸡、鸭、鹅。每天三餐,岛上草房上的烟囱里都会准时升起炊烟。平常这岛上并不孤单,鸡飞、狗跳、鹅叫,充满生机。每当春暖花开,满岛的油菜花会准时盛开,这时的小岛恰形似一只蛋黄。待到菜花谢去,初夏的雨后满树的槐花又成了岛上的一景。
岛上有尘邀雨洗,门上无锁待云封。
这座小岛地势并不算高,但数年来都没被水淹过,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又如《桃花源记》中的世外桃源,令人向往。这岛的主人被人称呼为蒋奶奶,行船出身,退休后在此盖了两间简易的草房,家前屋后长满了各种蔬菜,自给自足,还时常拿到西河口居民区去卖。每年立夏时节岛上最为热闹,那些离开父母、寄宿在学校的孩子们都想在立夏这一天买几只蛋。
早就有上岛去看一看的愿望,借着去买蛋的机会跟着一帮同学往蒋奶奶的小岛走去。小岛离学校不足一里地,学校西南侧有一横跨二卯酉河的桥,站在桥上往不远处的小岛看去,小岛就如二卯酉口中衔的一枚珍珠。
下雨了,不大。我们一行来到小岛对面,有位同学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子,用力往岛上一扔,岛上的小黄狗狗便冲着这边叫了起来,接着便见烟雨蒙蒙中的蒋奶奶身披蓑笠,手握竹篙,撑一扁舟。她身后的小岛盛开着各种颜色的花儿,让人觉得她是从花丛中来。
上了岛,目睹了蒋奶奶的真容,那满是皱纹的脸显示的是岁月的沧桑,风雨的踪迹,却是一身的阳光。蒋奶奶满脸慈祥的微笑,问了我们各人父母的名字,她竟然跟我们每个人的家长都很熟悉,甚至还能说出我们爷爷、奶奶的名字,突然间我们觉得与蒋奶奶的距离拉近了,长期离家在学校寄宿的孩子们已把蒋奶奶当成了自己的长辈。
我们开心、兴奋,跟在蒋奶奶后面跑遍了小岛的每一处,全然不顾是在雨水中。小黄狗也摇着尾巴,它也把我们当成它的亲人了。
来到蒋奶奶不大的草屋,里面简陋的陈设,门前堆放着些家具。最吸引我们的还是她的厨房,里面早已煮了好多鸡蛋,还有鸭蛋、鹅蛋。我们各自选择了自己要买的品种和数量,怀着不舍的心情离开小岛。临上船前,蒋奶奶从我身后又悄悄地往我口袋里塞了一只大鹅蛋,并朝我示意别声张。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父母,他们跟我说起了以前与蒋奶奶一家行船的经历。蒋奶奶跟妈妈同姓,妈妈让我以后见到蒋奶奶叫姨奶奶,忽然间我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亲人。在这以后我去蒋奶奶小岛的次数多了,蒋奶奶也很是喜欢我,再三交代:“到星期天就过来吃饭。”
暑假的时候也是小岛上最热闹的时候,酷热难当的孩子们裤子一脱就下了河,他们的目标就是对面的小岛,每当这时,蒋奶奶总是搬条长凳坐在河边,做起了义务安全监督员,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笑呵呵地看着那些在水中折腾的孩子们,招呼他们到岛上的地里去找他们自己想吃的瓜果,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样子,蒋奶奶在一旁开心地笑。
傍晚,蒋奶奶的笑容和西下的夕阳定位在同一水平线,已游尽兴的孩子们各自回家了,岛上一如往常地升起炊烟,那是蒋奶奶在准备自己和鸡、鸭、鹅、狗的晚餐。
二
初中一年级学期结束,开学时我又在新的初一班报名,自愿留级,除了学习跟不上外,还因为这个初一班上有更多相处得好的小伙伴。因为这事回家被父母好一顿教训,父亲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好怕人,母亲则在一边数落着:“家里这么多人就你上学最多,还不好好学,还自作主张留级,你不知道家里苦钱把你上学不容易啊?”
正巧妙蒋奶奶挎着菜篮子经过,一脚跨上我家的船,先是跟父母打了个招呼:“四爷、四妈你们在说什么呢?”
父亲见蒋奶奶来,从口袋里掏出支烟点上:“老姨奶奶来啦,我在教训我家小六子呢,你说他上个学还比人家多上一年,自己没牢坐要留级,真是无法无天了。”
“我问你:你家想让小六子将来有点出息吗?”蒋奶奶问我父亲。
“不指望他将来有点出息还把他上学吗。”父亲回答道。
“这就行了,他自己觉得学习跟不上,再多学一年打好基础,这不是什么坏事,不就多上一年学吗,等他以后有了出息你就晓得值得了。”蒋奶奶把还在擦着泪水的我搂在怀里,“我家小六子这么乖巧,你们怎么舍得把孩子骂了哭成这个样子的。”蒋奶奶一边说、一边帮我擦着泪水、责怪我父母,言行中充满了对我的爱怜。见蒋奶奶对我这样,父亲的心情平息了许多。
“小六子,你把我小船撑过去,到我家里把篮子拎过来,我看你能不能拎得动。”蒋奶奶显然是给我台级下了,我擦了擦泪水,逃也似地跨上蒋奶奶的小船,拿起竹篙,把小船撑得如出鞘的剑,很快便靠上了小岛。
小黄狗狗见有客来,早已来到岸边迎接,上窜下跳地好不激动。我把一根缆绳扔过去,小黄狗立即咬着绳子套到河边的木桩上,这狗东西简单成了精,我上了岸,小黄狗抢在我前面往蒋奶奶的房子奔去。
按蒋奶奶的吩咐我找到了她说的那只篮子,拎了一下,觉得好沉,里面全是些她的收成,有瓜有果有玉米棒头,还有些山芋。
离岛的时候我把小黄狗也顺带了过来,它上了船激动地朝着我家船停的方向哼哼着,意思是想告诉主人,它来了。
蒋奶奶将篮子里的瓜果棒头分成三份,交代我父亲送给另两家。父亲很是过意不去:“小六子回来常说起你,说星期天就上你那儿去混吃混喝的,他以前最怕狗,现在都快跟你们家小黄狗成弟兄了。”说得蒋奶奶开心地咧开牙口不全的嘴,笑得很是舒心和满足。
“去,炒几个菜留老姨奶奶在我家吃晚饭。”豪爽好客的父亲让母亲赶紧准备晚饭。
一场留级的风波因为蒋奶奶的到来得以化解。
三
1978年是我们在校最苦的日子,在食堂三天两头就吃面疙瘩,或是一顿午餐两只半馒头,平常我就不怎么吃面食,许多同学都在抱怨。这事蒋奶奶自然是知道的,只要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看到我不上岛她准会来找我:“你把面疙瘩带给姨奶奶吃,我喜爱吃,我煮饭给你吃。”我知道她那是在哄我呢,不过还是受不了这面食,实在吃不下去我就往岛上奔。
国庆放三天假,心中早就惦念着要去蒋奶奶的小岛上去了。
早上在食堂吃过早饭我就一个人独自前往小岛,见小船靠在这边,知道将奶奶不在岛上,我解开缆绳将小船撑上了岛,小黄狗跟前跟后地围着我转。我领着它在小岛上转了一大圈,见一小块地上挖了一半,一把铁锹还插在地里,我便拿起铁锹接着挖起来,直挖到浑身冒汗,终于将这块田都挖好了。回到屋里找来一条毛巾,到河边上把身上洗了一下。
抬头向北看去,那是西河口最西头的位置,是一座油库,像座军事基地,只有一扇门供人车出入,白色的墙面上印着四个大字:严禁烟火,让人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显得很严肃。油库与小岛虽然只隔一条河,蒋奶奶却从不会在油库上岸,总是从东边的河岸上,绕过桥进入西河口,如果需要,她会直接撑着小船到船厂上岸,因为油库就是块禁地,平常不是为了去加油,谁也不会走到这个角落来。
小黄狗突然叫了起来,跑到我身边转来转去,咬着我的裤脚往后拖,我一看就知道有情况,原来是蒋奶奶已经到了河对岸。我赶紧撑着小船把她渡过来,得意地告诉她,我已帮她把田都挖好了。
“真乖,省了姨奶奶半天的力气。走,姨奶奶那有好吃的慰劳你。”
我喜爱坐锅门口帮蒋奶奶生火做饭,她每次都夸我烧火烧得好,火大,还省柴草。我知道她是在鼓励我,越是这样我越是努力把事情做好。在我后来的生活中,蒋奶奶这些鼓励的话一直激励着我不断地往好的方向努力,直到把平常小事做到极致。
这次在蒋奶奶这吃过饭我把小黄狗带了跟在我后面玩了一整天,晚上我就把它留在我宿舍,交代它不许乱叫,小黄狗很是通人性,一整夜都没叫,但早上天亮后它就开始哼哼了,我估计它是要撒尿了,就把它放了出去,它一出门就直往小岛方向狂奔。
四
后来才知道昨夜小岛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事后想起仍觉得很害怕,说起这件事来还得怪我把小黄狗带走,小黄狗一直是蒋奶奶忠实的守岛卫士,它离了它的岗位恰巧就出了事。
我还睡在床上,小黄狗飞也似地跑了回来,朝我一个劲地叫,我不由得心中一惊:蒋奶奶出事了!正常情况下小黄狗应该是陪在主人身边的,现在这一反常态的样子其中一定有问题。我来不及多想,赶紧起床跟着小黄狗就往小岛跑。
三四分钟的时间我就赶到了油库对岸,离岸不远处看到地上分明是躺着一个人,是蒋奶奶!
小船不在这边,我不由分说便跳下河,带着小黄狗游上岛。蒋奶奶昏倒了田边,身上都是油污,手里还手抓着一块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破布,头上有很多血,也不知伤口有多大。我哪见过这阵势,扯起嗓子就朝着船厂方向喊:“救人啊,救人啊!”
人越聚越多,蒋奶奶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走了,只有我留在岛上陪着小黄狗和蒋奶奶的鸡、鸭、鹅,她与这些动物有着特殊的情感,不论最后它们的归宿如何,蒋奶奶在生活上从不会亏待它们。我找来饲料,按蒋奶奶平时喂食的方法挨个喂足它们,包括那通人性的小黄狗,我想,这些都是蒋奶奶日常所牵挂的一些事。
蒋奶奶有惊无险,身上的伤并无大碍,第二天便出院了,伤势不重,只是多流了些血,需要养一阵子。那段时间小岛上开始热闹起来,每天进出的人不断,附近的船民们自发过来照应蒋奶奶和她的家禽,帮她管理田里的收成。
蒋奶奶能坐起来跟大家谈家常了,她把那夜发生的事告诉大家。那一夜听不见小黄狗的叫声,到后半夜里听到对岸油库方向有动静,便披衣起身查看,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一条小船傍在一艘拖轮旁,船上两个人把轮船上刚加的两只油桶往小船上挪,她便大喊起来:“快住手,那是公家的油,再不住手我喊人了。”
那两人回应道:“我们就是轮船上的,来拿空油桶子的。”一个人在船上答着腔,还有一个人已悄悄跳进水里游到小岛上,从水里爬上岸就上来捂住蒋奶奶的嘴,但蒋奶奶还在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来人见这招不行,就来了狠的,劈头盖脸地朝她挥舞着拳头,蒋奶奶哪是这壮汉的对手,几下就被他打翻在地,头上挨了一下最重,被那人戴在手上的戒子撞出个小洞,流了很多血,一下子便昏倒不起了,那人一看蒋奶奶没了声息,跳进河中逃走了,直到天亮蒋奶奶被小黄狗首先发现。早上民警到医院问明情况,安排警力在刘庄出口布控,根据蒋奶奶的描述,第二天下午便将偷油贼抓获。由于偷油贼在挪油桶时发出的声响惊动到蒋奶奶,穿着的衣服沾满了油,把蒋奶奶身上也沾了一身油污,打斗中蒋奶奶还扯下了贼人衣服上的一块布,这些都成了给疑犯定罪的直接证据。
蒋奶奶凭一己之力勇斗歹徒的事迹后来被人写成长篇通讯,也着实让西河口这个不起眼、被人遗忘的角落红了一回。
蒋奶奶感叹着:“不是小六子神气我这条老命就没得了,小黄狗也通人性,小六子能看得懂小黄狗,晓得它想做什么,这才让我拣回了一条命。”
“你好人有好报呢,你看你对这些孩子多好,对待他们就跟自己亲生的一样,这都是你行善积德修得来的啊。”大家都对蒋奶奶这么说。
多少年后我还在为我当时的行为觉得亏欠蒋奶奶,如果不是我把小黄狗带走,或许事情的结局要比这好得多。
初中毕业后我到乡下续读,自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蒋奶奶,听人说,蒋奶奶自那次受伤身体就不如从前了,后来就被大女儿接到乡下去安度晚年了。几年后,那曾经开满油菜花的小岛被开挖成河,二卯酉河改道,旧河道封闭,二卯酉河的历史和蒋奶奶的历史一同在此拐了个弯。
在以后的若干年中,我常怀念起那一岛的油菜花,怀念那岛上的主人与狗,那些会下蛋的鸡、鸭、鹅,那条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小船,至今还如一幅水墨画一样定格在我记忆的长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