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耕耘】【摆渡】负耒耜兮(散文)
一
我生长在城市,十七岁时下过乡,那是辽东平原上一座小村庄。
作为知识青年,我是坐在一辆大客车上,被敲锣打鼓送到村里青年点的。那是万物茂盛的九月份,田野里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风吹过,田野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暮色中大海的潮水,遥远而悠长。
然而,生活并非充满诗意。秋天到了,庄稼该收割了,我们拎着镰刀走出青年点,随同农民去割高粱。站在地头望去,不禁愕然。左侧是密密的红高粱等待收割,右侧是一片已经收割过的田地,露出黑色的泥土,长长的垄沟仿佛一直连到天边,连到一片白云。这就意味着,我们也要如那些光着古铜色脊背的农民一样,弯腰挥舞镰刀,从这边地头割到那边垄尾,割到那朵云端。
那次,我们仅仅割了一小段,远远落在农民后边,云朵离我们似乎还是那么遥远。不过,并没有人责怪我们。几天之后,我们渐渐接近了农民,随着他们的脊背推进,最终,辍镰于垄尾。当我们伸直了腰抹抹汗回望身后,才发现云朵又落在另一端的地头,然而,却没有那么遥远了。
从此,我喜欢如海的青纱帐,喜欢成片的红高粱,喜欢娴熟地挥舞镰刀,喜欢对太阳露出脊背,喜欢舔舐额头流淌的汗水,喜欢站在垄尾眺望地头的一朵云。
那时,我方知稼穑艰难的真实蕴含。
二
站在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时间端点,回望蜿蜒人生,崎岖岁月,常常兀自唏嘘。六十年踽踽而行,经历无数次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依旧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仿佛一个孤独的行者坐在山路旁的老石上小憩,抚摩磨破的鞋底,心底不知咀嚼着渴望还是落寞。也像一个驼背的老农,兀立在夕阳下的田间地头喘息,任由汗水滴落磨亮的耒耜上,闪着不知希望还是疲惫的光泽。
常常坐在窗前,对着垂落的窗帘饮茶思考,有时,情不自禁地开始盘点人生,清点一生所有。掐指算去,就哑然失笑,除了额头的皱纹和老迈的情怀,居然空空如也。如果,非要说出积攒下了什么,那只能是一个积郁一生的情愫——文字。
高高的书架立在墙边,很多书籍已然泛黄,它们伴我一生辗转,有的已经度过四十年的岁月。有些我读过,有些还没读完,也有些可能只翻阅过几次而已。所以也常常感喟,一生奔波,宦海沉浮,商途辗转,又有多少时间坐下来陪陪这些书呢?把文字束之高阁任其蒙尘,不啻一种罪过。
有时,会站在书架前,抚摩一排排书脊,那时,总有一个身影走出书架,那是一个少年。
他对文字是那么敏感,在那个缺糖的年代,他觉得文字是甜的。他常常把姐姐藏匿的小说觅出来,躲到角落阅读,也每每被讨书的姐姐从角落里拎着衣领揪出来。他常常把随意拾到的一张传单、一片旧报纸、甚至一份字迹小得可怜的药品说明书放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阅读,仿佛那是一道佳肴,因此每每被母亲嗔怪,颇有陆游“呼憧不应自升火,待饭未来还读书”的意趣。一本烂了书皮的《三国演义》,他读了无数次还是恋恋不舍,居然发誓要背下来,令小同学们惊愕得张大了嘴巴。放学了,同学们在空中摇着书包约他去玩,他却说我要回家。他说的是另一个家,一本没有读完的书。
如果说,写作是一种文字的耕耘,那么,阅读就是对于文学田野的热爱和熟稔。他惊奇于文字的神幻诡秘,只要那么一组合,就成了一幅连环画,一个故事,有的快乐,有的哀伤,有的惊悚,有的瑰丽,如同一个神秘的世界,一个可以把少年的心灵安置进去的家。
我对着这个少年的影子微笑起来,甚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当少年的影子慢慢消逝,消失在书脊之后,嘴角衔着的那缕得意也渐渐幻变,成了一丝苦笑。
文字,少年曾经的宗教,人生却让我做不到虔诚。
三
写作,是阅读的孩子,如同秋天悬坠的高粱穗,是春季种子的孩子。
那个夏天的夜晚,没有月亮,但一户住宅门前却亮如白昼。一辆放下了箱板的大卡车上,高高亮着一盏白炽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跳上大卡车,对着麦克风宣读批判稿,被批判的就是住在那间房子里的一位有历史问题的老师。孩子的童音,在静寂的街道里、夜空中回响。最后,男孩获得的奖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激昂的口号声。
那个孩子是我,小学老师把我的一篇忆苦思甜作文推荐给了校领导,于是,批判稿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倘若,这算是发表的话,这篇由我自己宣读的批判稿,便是我的处女作。不过,后来我也曾为这篇文字感到别扭,尽管上学放学都必须经过那幢房子前的小巷,我却总是绕个弯儿,想把这条小巷从记忆里删除。
当然,批判稿绝不是文学作品,仅仅是磨利了一些,可以刺人的文字。大约在十六七岁的光景,我的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问世了,而且,有了自己的读者和拥趸。
七十年代,流行一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影片情节悲惨,催人泪下。我在下乡之前闲着没事,就在家里胡乱写些东西,根据《卖花姑娘》的故事情节,写成了一首较长的叙事诗歌。尽管我很隐秘,但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就向住在隔壁的一位婶炫耀,婶爱读书,就来索读。我一面羞赧地把笔记本递给她,一面朝母亲投去责怪的目光,母亲却不理我,兀自抿着嘴笑。婶读了,哭了,同情心泛滥,哭得一塌糊涂,对母亲连说写得好,母亲还是得意地抿嘴笑。后来,婶又借了几次去读,每次把笔记本还给母亲,都要摘下眼镜擦拭眼睛。那个墨色塑料面的笔记本早已不知去向,但那首歪歪斜斜的诗歌我依然记得,也记得白白胖胖戴眼镜的婶,毕竟,她是第一位被我的文字感动的读者。
至于第一篇真正发表在杂志上的作品,是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学做语文教师后,写的一篇教育随笔,题目好像是《优势灶随想》,刊发在《辽宁教育》。之后,杂志编辑多次向我约稿,就陆续发表了一些杂文随笔之类的作品。后来,调离了教育界,先后从事文化、党务等管理工作,但都没有离开文字,譬如主编党刊、系统内报纸,二○○五年前后,还主编辅助教材,组织课程标准实验省特级教师编写高、中考资料等等。
文学创作上也逐渐成熟,除了散见于报刊杂志的作品外,本世纪初出版了一本诗词集,一本长篇报告文学。虽然这些摆在书架角落里的作品并未让我满意,却每每散发出一种文字的情愫,文学的情怀,让我笃定地沿着文学之路走下去。
我常常想,这似乎是一种宿命:注定终生与文字结缘。
四
古人称种植为“稼”,收获为“穑”。
那个秋天,我体验到“穑”之艰辛。一个人管八条垄沟,要始终弯着腰弓着背,从右至左挥舞镰刀,割秆、横置、穿腰(把一根高粱杆穿过高粱捆)、扎捆,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劳动强度可想而知。然而,第二年的春风吹来,田野里的土地渐渐松软,扬肥(把冬季堆在田地里的肥料均匀撒开)、翻地、打垄、播种、除草等,“稼”的农活接踵而至,哪一件都不轻松。于是,不免辍耕之垄上叹息曰:“耕耘之苦,甚于收割。”
其实,文学创作何尝不是如此?
一篇文字从灵感的火花一闪开始,如同思想里萌发了一颗种子。接着,要选一块肥沃而适宜的田野把它埋进春天的泥土里,之后斟酌构思,下笔著文、遣词造句、剪裁修改、提炼润色,收笔杀青,每一个步骤都要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像莳弄庄稼,面朝黄土背朝天,循序渐进,不违农时。只有付出艰辛,才会收获喜悦。
女儿一岁多的时候,常常夜里不睡,只要抱着就不哭,否则,啼声不止。那时我白天教学,晚上写作常常到深夜,于是,哄孩子就成为我责无旁贷的任务。我左胳膊弯里搂着女儿,右手照常爬格子。碰到写作瓶颈,就掷笔,抱着孩子在不大的屋子里转圈,女儿在这种悠哉悠哉的颠簸中恬然入睡,我的思维也在旋转中得到了激发,冲破了瓶颈。至于亏缺的睡眠也有办法解决。每天早上一个多小时的通勤车,也让我如女儿一般,在嗡嗡的马达声中恬然入睡。唯一不妙的是,有时就会错过了下车,好在我们学校在终点的前一站,即使返回也不会耽搁太多时间。后来,学校领导见我委实辛苦,特许我调整坐班制,可以每天晚来早走一个半小时。
这种夜晚写作的习惯,久而久之,也凝固于人生,成为生命的一种韵律。至今,我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亲朋曾善意劝我调整这种作息习惯,我总是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依旧我行我素。夜色沉沉,暮霭深深,我的心底便倏然明亮起来,文学成为一盏灯,悬在思想的高空,照着我飞翔起来,又降落到文字中间,那是我最自由和惬意的时光。
如此劬劳,我却乐此不疲,就在于作品发表后所带来的快慰。打开邮递来报纸或者杂志,一股墨香扑面而来,我会把脸孔埋在文字之间,贪婪吸嗅一撇一捺抛出来的芬芳,久久陶醉其中,如同一个农民抚摩秋天的高粱穗,沉迷那种米香一样。在思想愉悦的召唤下,疲惫的身体也快乐起来,倦怠烟消云散。
用文字去碰触另一个人的心灵,悄悄拨动他或她思想情感的琴弦,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五
我老了,额头生出了岁月的年轮。
这让我有些恐惧。不是怕死,是怕哪一天突然就离开了文字。对于一个一生痴迷于文字的人来说,被文字抛弃,相当于谋杀。然而,我又想,终究有一天我会告别文字,或者文字告别我,尽管我是那么地不情愿。如果一位老农民眷恋土地,热爱稼穑,那么当你发现他没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只有一个地方能够寻到他,那就是田间地头。因为,他更怕的是荒芜。
我想做这样的老农,守在文学的田间地头,哪怕只是看着年轻力壮的人去耕耘,也就心满意足。那么,解决的办法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只争朝夕,拥抱文字。好在我还没有彻底地老,老到不再认识“之乎者也”了,诚如郑起所言,“经济不敢问,耕耘犹可寻”。我还能在文学的田垄间培培土,补补苗,锄锄草,浇浇水,也能捡拾一些文字,种一小畦菜地,所以,我就觅了一处文学的田间地头,它叫“江山文学”。
在这里,我时时被感动,也被激励。意外地邂逅了一群对于文学忠贞不渝,心美如画的文学爱好者、实践者。他们各有自己的家庭、子女、事业,各有自己的人生之路,单单为了一个文学梦想,就从五湖四海走到了一起。他们本着一颗文学初心,怀揣着诗和远方,默默在文学这片田野里耕耘,甚至,把生命和文学连缀起来,执着行走在崎岖的文学路途上。
我更感到敬佩和歆慕的是,他们的文学初衷澄清纯净,如一潭静湖,大凡没人追逐名利,倒都是出于对文字的敬畏,对文学的景仰,无论作者、读者、编者,那种勤奋劬劳,那种审慎严谨,可谓视文字为宗教,以文学为信仰。他们把文字当成生命的伴侣,用散文、诗歌、小说等文学形式倾诉自己的人生,有时哀怨悲伤,有时淡泊豁达,有时愉悦似水,有时凝重如山,生命的节律变成一个个跳跃的字符,在文学的琴弦上奏出不同的旋律,不同的音色,不同的乐章,像一部恢弘的生命交响曲,在文学的天空鸣响。
他们的名字也都很美,优雅如枫、如卷、静净、寂寞看风、大智若愚、冰竹傲雪、天涯暮归女、木语杉言、烽火十三、南国红豆、龙泉剑客、月亮之巅、七七的山、飞不高蝴蝶,等等,这些摆渡社团的优秀作者、编者,无不透出强烈的男性气场和馥郁的女性气质,表述了他们的人生底色,生命品质乃至于追求,寄寓了他们对文学的思考,对生命的诠释,对人生的期许。
恰巧,这正是文学的意义。
六
宋朝吴芾诗曰:“心地荒芜旷几春,朅来邂逅共耕耘。交情正喜清如水,归兴那知去似云。”
“江山文学”是一片文学的沃土,也是一块文学的净地。时下,我们不能不为纯文学相对式微而忧虑。但式微不是衰落,而是一种休憩和蛰伏。文学,从来都不是婢女,也从不会低眉顺眼。它是一个端庄娴雅的高贵女神,永远端坐在文字的圣殿之中,用超脱的目光引导人们走向圣洁和美好。能有这么多的文学爱好者云集江山,足以说明文学伟大的感召力。同时,也证明了纯文学的蓬勃生命力。
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我说,文不孤,必有众。众多的文学爱好者加入江山,加入文学创作的行列,用辛勤的汗水耕耘这块春天的土地,江山的秋天一定硕果累累,花团锦簇。
趁着还没有彻底地老,我也踏上乡间小路,迎着朝阳彤霞,驮着夕阳余晖,荷锄耕耘呦。
负耒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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