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遇见】午后(散文)
一
很多时候,如果是周末,不用上班,那些舟车劳顿、案牍劳形就可以按下暂停键,给紧张的神经松一松绑,彻底地放空自己。一觉睡到自然醒,那午后的光阴特别适合沏一壶茶,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不用去想。
楼上楼下打扫卫生,整理房间和屋子,厅前院落都扫一扫。逐渐整洁的秩序恢复,宛如内心的杂草被割除,那杂念丛生、患得患失的一颗凡心也逐渐安顿下来。不要的东西慢慢清理出来,搜集在一起用纸箱装了放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等待一个开回收店的亲戚来收走。做完这一切,望着虽然陈旧但整洁干净的屋子,内心已然变得从容平静。
长的是日子,平淡得足以消磨所有豪情激情的也是这如水一般流逝的岁月。我已不复青春年华,那消逝的青春带走的是意气风发,回馈给我的是天道酬勤的一方安适与平静。午后的阳光有春日的和煦温柔,应该是一年中最美的四月天。虽然我更喜欢秋天,但也不妨碍我且享受这片刻的春光。我足不出户,只到院子里去看看我种的那些花。
很简陋的三十多平方的小院,很简单的一二十盆植物,给每一盆都松松土、施施肥,修枝剪叶,最后浇上水。在这些上下起伏的动作中,卸下一周的负累,我在草木中寻到了久违的宁静和乐趣。记得,艾米莉·迪金森也有一个院落,一间温室,她在那里种了许多冬天能开花的植物,并且在窗户边的小书桌上,写了许多诗。
二
草木真的有情有义,远胜于那些变幻莫测的面孔,远胜于那些虚与委蛇的语言。
石榴在花盆中兀自开放,红得鲜艳欢喜,它们的枝叶疏密有致,纤浓适度,显得大方得体。两个品种的茶花,一株是艳丽的大红,虽不是国色天香,也可登大雅之堂,另一株是浅嫩的粉红,虽不及大红的浓艳热烈,但胜在它有一种特殊的幽香,两株茶花就像两姐妹,互相衬托,各美其美。高大的鹅掌木被我用绳子捆住造一个形,要不它就要长得恣肆横生,没有姿态了。碧绿的新叶是最近长出来的,这是最好养的灌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是一丛绿色,茂盛地生长,装点我粗糙简陋的小院。严冬的雪,酷暑的热它都默默承受,从叶子里还透出一种特殊的香味,不仅有强韧的生命力,还有不用言语的内秀。
薄荷是香草美人,虽是草本植物,但纤细秀丽的枝条亭亭玉立,椭圆形的叶片脉络清晰,散发着独一无二的药香。它是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里的美好意象呢,还是古希腊神话里被施法术变成路边草的曼茜,我不去想这些,我只感念它赋予我的一段香气。
垂丝海棠花期已过,两盆栀子还在蓄积能量,这时候很需要肥料的供给和铁的补充,十天半月施一次肥,浇一次硫酸亚铁稀释的水。等到端午前后,就是栀子的盛花期。不知怎样形容它花朵的洁白和馥郁的香味,这种花是江汉平原男女老少都喜欢的花,或插头上,或别领角,或置室内或放床头,那浓而不俗的清香不舍昼夜,绕梁不绝,再枯燥干涸的心都会变得温润柔软起来。记得那年我出远差回来,风尘仆仆满身疲惫,推开院子的门,一阵扑鼻的幽香袭人,穿透力极强,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都晕染开来。定睛一看,一朵白生生的枙子在碧绿的花叶间脱颖而出,以她满心满意的美丽与清香迎接我,拥抱我。那一刻,所有的奔波疲惫困顿委曲都烟消云散,那一刻,草木的深情湿润了我的眼角。
不用说话,语言有时显得苍白,快乐也不需太多人分享,而那秋扇见捐时的愁更不必开口。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不,是草木怜我,是它们默默吐青,默默绽放,用它们的颜色,用它们的芳香,抚慰我一颗漂泊的心,给我以启发和力量。这世间的草木仿佛听懂了我的语言,我微不足道的一点照拂,它们便回报我一整个春天。万瓣茉莉入茶魂,一壶饮尽夏花香,当我端起上年栽种的茉莉花晒干后制成的茶,氤氲腾起的茶香中,生活已给予我特别的馈赠。
三
这样的午后,适合读毛姆的小说,和这个叼着烟斗的绅士喝个下午茶,在书中邂逅小说里的人物和场景。这样的午后,也适意整理一些书籍和笔记。书房是检验一个家庭的指标,宁愿卧室小,也要书房大,书籍的整理也是一个分门别类的过程,不同的书有不同的价值和用途。
有些书籍时间久远,《红楼梦》是上世纪70年代的版本,封面早已斑驳,还有些破损,仔细地粘好修损。《傅雷家书》也是90年代初期购买,那还是一个纸媒的时代。泰戈尔的诗经过了几代人的翻译,但还是喜欢最初的版本。茨威格的小说我找不到原著的滋味了,还要寻觅喜欢的译本。这些都是文学类的,有了孩子之后,不知不觉中添置了很多教育类、工具类的书,让我摸着石头过河,跌跌撞撞地寻找如何成为一个母亲,如何成为孩子的第一任老师。现在,当我重新拿起笔试图拾起写作的梦想,才发觉要想给读者一杯水,你就必须拥有至少一桶水、一缸水,甚至满江满河的水。
古人云:“开卷有益。”有人反对,说看书应有选择。汪曾祺老先生说,只要是书,翻开来读读,都是有好处的,即便是一本老年间的黄历。他还说,一个作家应该认识自己,知道自己的气质,而认识自己的气质之一法,是看你偏爱哪些作家的书,这无形中会形成自己的风格和特征。他还赞成多读杂书。一是可以很好的休息,二是可以增长知识,认识世界,三是可以学习语言,四是从杂书里可以悟出一些写小说、写散文的道理,尤其是书论和画论。这对我真是很好的启发。
而我,在漫长的纸书时代,喜欢摘抄和做读书笔记。这是真正的纸质的笔记本,从学生时代到现在,断断续续地或抄或写,记下好词好句,既有读书的体会,也有日记的成分。这些往日读过的书,经过的事,放在文字里,被记录、被记忆,氤氲着时光的味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数一数,居然有三十本之多。
英国女作家伍尔夫说,女人应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这是一个女人独立的开始。我欣赏著名作家张洁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趴在案板上,写下一部部著名的小说。今天,我们太多女性拥有自己的大房子,拥有自己的书房,开卷有益已经有了更好的平台和环境。余秋雨说,阅读的最大理由是摆脱平庸。一个人如果在青年时期就开始平庸,那么今后要摆脱平庸就十分困难。
也许,这将是我一生的修行。
四
翻开尘封的旧纸箱,抖落岁月的尘埃,赫然看到好大一摞信件,它们安然地躺在一个大大的纸袋里。
我陡然有发现的欣喜,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丢失!
一封一封拆开阅读,整理信封,破损的地方用剪刀剪齐再贴好,分门别类归纳好。见字如面,那是一个用笔用纸写信的时代,闪亮的青春在记忆里剔除无病呻吟的吟哦,只剩美好,我终有一天坐在午后的书桌前,读着这些滚烫的文字,追忆似水流年。
记得那年十六岁,一个人离家到外地读书,沉默的少女初尝痛失母亲的滋味,清冷的表情被同学认为不可接近。无法诉说的情感付诸文字,发表在一个文学刊物上。由此收到第一位文友的来信,接连几封信都与我探讨文学和写作的方式,还曾到我所在的学校找我,不曾想我已放假离校。那个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的年代,书信的脚步没追上离校的背影。
文学打开了我的视野,也慢慢敞开心扉,交到了几个终生受益的同窗好友。一个学长的信总是写得很好,他是书法家,又长我几岁,当时在学生会任职,也想吸纳我进文学社,毕业以后他来信嘱我好好学习,不放弃文学上的爱好。但在日复一日的工作生活中,两者兼顾已让我应顾不暇,渐渐只写些日记,也渐渐与他断了联系。后来学长的老乡,也是昔日的一个同学远道而来看望我,我急切地打听学长的消息,他错愕地反问我: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摇摇头。他说:学长已经走了好多年了!他被派往葡萄牙,在异国旧疾复发不治身亡,连完整的遗体都不能运回,只能化作一抔骨灰。我愕然,喝了很多酒,为学长的英年早逝,为他走了十年我才知道消息。
午后的一缕微风拂过,吹起了三十年前的信纸,沙沙作响。学长的字写得漂亮,文字也是谦谦君子温润无声,折叠信件的方式亦别具一格,一角折成信鸽的模样,又不故作花巧,显得慎重又落落大方,一如他的为人。隔着时间的烟云,再读学长的信,泰戈尔的那首诗不觉萦绕心头:“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星球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已经在地球的光里、人的爱里见到过你了。”
还有一种信,同样的信封,发自不同的地址,被我曾按时间顺序细心地编号。它带着无尽的相思、无尽的遗憾走进我日益凋零的内心,唤起我对远逝青春的无尽怀念。啊,那是我的秘密,我的圣洁的秘密。信中人早于其他任何人与我相识,他的年轻干净健康的样子,淡泊于世俗之外的那抹纯粹,在记忆中仿佛并不遥远,呼之即来。我愿时光倒退,我愿回到与他不期而遇的那天。生命中有些人说再见,即是永不再见。
“如果记住就是忘却,我将不再回忆。如果忘却就是记住,我多么接近于忘却。”
五
那壶茶,还在茶台上放着,阳光在壶身上跳跃。艾米莉·迪金森终身都没有走出她的庄园,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在午后。
2022年4月25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