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丢失的母亲(小说)
路云十五岁从杨树拐村走出来后,就没再怎么吃过,她在心底里排斥着,就像是拒绝着一种不堪回首的过往。
及至路云成家,再到家庭经济条件越来越来好,当初,孩子们都还在家住的时候,她特别喜欢给一家人熬粥喝,她总觉得早早起来给一大家子热热乎乎地熬上一锅粥,才有家的味道。常常用各种材料熬各种各样的粥,有时候甚至可以做到半个月不重样。什么燕窝羹、银耳羹、莲子羹、什么百宝粥、瘦肉皮蛋粥、什么芹菜虾肉粥、山药粥、红糖薏米粥、冰糖红枣枸杞粥、核桃黑米粥……真是应有尽有。唯一不熬的就是红薯粥。
可是母亲却非红薯粥不可,说别的粥那就不叫粥,只有红薯粥才叫粥。路云只好去超市买了玉米糁、红薯,早晚一天两顿给母亲熬红薯粥喝。
多年不喝红薯粥的路云,陪着母亲又开始喝起红薯粥来了,不过,她这个红薯粥是经过改良的新式红薯粥。里面添加了小时候不曾有的红枣、花生、黄豆、桂圆等。由于放的食材、熬的时间都掌握得恰恰好,所以熬好的粥不稠不稀刚刚好,喝进嘴里,香甜而润滑。
她至今都常常无法想象小时候的那种红薯稀饭。有时候是玉米糁,很多时候家里人懒得去别村加工玉米糁,干脆就在本村加工玉米面喝玉米粥。每年一到夏天,玉米面里就生了很多虫子。吃饭时,一股扑鼻的虫口气,即使你睁得眼睛再大,依然可以吃到嘴里很多虫子。天生爱干净的路云便向掌锅的奶奶嚷嚷,说虫子太多了,脏得怎么叫人吃饭。奶奶盯着自己的饭碗说,你给我找找,哪儿有虫子,我咋一只也看不到呢?再说了,人就是米虫,那儿有人不吃虫子的?快吃饭,吃了到地里掐谷子去!
那次脑梗在左侧,母亲的左手耷拉在左腿上,右手拿了筷子扎一小块儿红薯,呼噜喝一口饭,挟一块儿煎饼,再呼噜喝一口饭。吃着吃着,忽然她就来了一句,这饭怎么熬得这么稠呢?黏得都喝不到嘴里。路云说,哪儿呢,娘,这不是刚刚好嘛,跟这些天的一样啊。母亲的犟劲儿上了了,用筷子敲着餐桌说,我感觉不出来吗,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今天的太……一句话没有说完,筷子不小心戳到饭碗,那只碗像早就坐不住的做作业的孩子一样。趁机麻溜滚落下去,只听咣当一声,碎裂的碗片四散了一地。你……那句责备的话还没出口,母亲已经读到了她脸上那层含义。
母亲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那种倔倔的眼神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显现出一种路云从未见过的神情:无辜的、无助的、可怜兮兮的。路云的心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小爪子轻轻拽了一下,疼。她赶紧用笑来把自己那张紧绷着的、硬硬的脸皮子调整为比较流畅的线条。
那句你想干啥的诘问已经变成软软的,娘,您慢点嘛,别急,来,我再帮您盛。说着,弯腰把碎在地上的碗片一一捡起,又去卫生间取来扫帚垃圾斗拖布仔细地收拾了。重新给母亲盛了稀饭。母亲那张刚才瞬间僵硬了的脸才又重新软和下来。
路云的心底忽然就揪疼了一下。
母亲一向刚硬、倔强,一辈子都没有怎么向谁低过头,服过软,直到现在,目光里的那些坚硬、执着还是清晰可见。如果说向谁服软的话,唯一就是弟弟来宝一家了。只有弟弟来宝提出来的要求、说出来的话,母亲都当作圣旨来执行,这种宠溺自然而然延续到来宝的媳妇孩子身上。
对于母亲,路云多少是带点怨气的。当年路云是被作为多余的女儿送人了的。路云一落地,母亲顾不得自己体虚无力,急切地问奶奶,啥?丫头。奶奶叹着气回一句。新生儿路云的到来非但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像灾难降临一样。村里抓计划生育的干部已经不知道催了多少次,让把没交够的罚款交上来,让尽快去做结扎。在农村,没有儿子怎么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如何不能做结扎。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把路云送人。
路云的养母结婚多年不孕,从中间人手里接过路云来,怎么亲也不够,赶紧为她买来炼乳,一夜数次起来喂她喝。稍大点,给她蒸家鸡蛋,熬小米粥,小心地喂给她。给她买时兴的花布,做时髦的连衣裤,买兔子头帽子——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都给她。路云五个月时,养母怀孕了。怀孕的养母更加稀罕路云,小囡囡小囡囡,她亲昵地呼唤她,用脸轻柔地摩挲她粉嫩的小脸,时不时用嘴叭地亲一口,逗得路云咯咯咯地笑。
养母生下第一个女儿时,对路云还是金贵的。乡里流传一个说法,不孕的女人如果抱养一个孩子后开怀了,那就是抱养的这个孩子给带来的,必须好好待人家。等养母生下第二个女儿,对待路云的态度便直转直下,直到把她送回来。
此时,弟弟家宝已经出生。送回来的路云被母亲当作多余的人,给她取名小余,一个多余的人。路云是长大后自己改的名字。她希望自己像天上的云一样自由、纯洁、美丽。
吃完饭,路云带母亲出门逛,医生说像母亲这样的脑梗如果照顾得好,再加强锻炼的话,有完全康复的可能,但是……如果……各方面都不好的话,加重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路云于是天天把带母亲锻炼当成了大事来做。
此时的广场上,正是人群聚集的高峰。那些老头老太们刚把孙子孙女们送到幼儿园或者小学,顺路就来了这里。跳广场舞、打太极拳、打扑克牌、下象棋……他们看着表,等到点了再准时去接孩子。
先看了一阵跳广场舞,又来到健身器材区,路云让母亲试着去抓握太极轮,以便锻炼手的抓握能力,你看,娘,就这样。路云为了提高母亲的兴趣,每做一样都要先带头,并且说要跟母亲比赛,每当这时,母亲那张习惯阴郁的脸上便在阳光下绽放出金色的花儿来。
母女俩正比赛得起劲儿,手机铃声适时唱响:
I will run,I will climb,I will soar
I\'m undefeated……
路云瞄一眼,上面的王总两个字正在屏幕上欢快地跳跃。路云赶紧接了。
准备一下,这周咱们总公司要搞大型促销活动,明天我们先到你们店里。
好的,王总,欢迎领导们来指导工作!
别光好的好的,赶紧操操心,好好搞搞业务吧,我听说你天天不在店里,再这样下去就该关门大吉了!王总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满。
王总您说的是,我会努力的!
挂了电话,路云的眼神飘到一旁的草坪上。是啊,自从母亲住到家里后,自己的心一心在母亲身上,自己一手创起来的全国连锁减肥店干脆扔给店员们在打理。
减肥店里其实也是辛苦活儿,需要迎合和那些顾客的时间,很多顾客都是上班族,她们需要在早上上班前或者傍晚下班后才能来到店里。自己在店里时,常常忙得没明没夜的,一个人顶好几个人干活。常常把这个人按摩了,裹上减肥仪,再按摩下一个的。早中晚她一个人就要做好多个顾客,只为多做一个顾客好多一份收入,而店员们是按上下班的,快到下班时间时,来了顾客就会告诉人家,马上下班了,做不了了。这样生意就大受影响。很多老顾客都怨声连连,抱怨说,再这样的话,那些数千甚至上万的产品就都过了期了,因你们店里的原因导致产品过期该怎么算呢?退款吗?路云也想过多种办法,给员工们加资,让她们早上班晚下班。几位员工不约而同地说自家都有需要照看的孩子,根本做不到。
六
路云把床头灯关了,让自己陷于一片黑暗中。隔壁里又传来母亲咿咿呀呀的唱腔,近来母亲又多了个习惯,每到晚上总要唱一会儿从《梨园春》上学来的那些豫剧唱段。那些听不清啥的唱腔像一把把爪子,一下一下挠得路云的心纷乱得像一团乱麻。路云蒙上被子,大声唉了一句。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使劲儿咬着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今天王总他们一行四人过来店里指导,搞促销活动,由于活动力度大,又有好多新客户购买产品。有的老客户却望而却步了,直接质疑道,我们上班族,只能下班时间来,可是每次下班来了也关门了,我们之前购买的产品都快过期了,怎么说?话儿是当着王总的面说的,王总边飘起那张性感、草莓一样鲜红的嘴唇说,没事的啦,路总会安排的啦,边拿那双做了整顿的杏眼呼呼地扇向路云。路云觉得脸上有种辣辣的感觉,赶紧笑着说,放心吧,王姐,以后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在哈,一定不让耽误了你的事。
摆在路云的面前现在只剩了两条路,一是按姐弟们商量的那样,把母亲送到养老院,自己好好去做店,二是把店面转让了,还像现在一样专心照顾母亲。可是房贷、女儿们的学费等等这一应开支呢,又要从哪里来?再说了,现在各行各业生意都不好,也就只有减肥美容这个行业还比较繁荣,自己经营了整整十五年,如果是一个孩子的话也十五岁了呀。想想从当初的一小间屋,一张床开始,到现在的两层楼摆着的满登登的床位,还有各种减肥器,一应俱全。这是现成的挣钱门路啊。
俩女儿从小学到高中,一直上的是私立学校。光每年的学费就是不小的数目。
不,无论如何都不能转让。也绝不能把母亲送养老院。路云在心里说。
七
I will run,I will climb,I will soar
I\'m undefeated……
路云把手机闹钟也设置成为这段曲子。她喜欢这曲调,沉稳中彰显着昂扬向上的姿态,给人平添力量和勇气。
现在不用顾客打电话,她会准时在五点起床,给母亲熬好红薯稀饭,伺候她起床吃饭,上厕所,再让她重新躺到被窝里,她再赶往店里准备一应工作,接待顾客。
等店员们八点上班后,她再赶回家伺候母亲喝水、吃水果、如厕。然后,再牵了母亲的手出门到小区门口东北角的小公园里散步。
几圈下来,母亲累了,带她回家,早早地做午饭,伺候她吃过,赶在店员们下班前再赶到店里。
等送走最后一个顾客,时针已指向八点,路云简单收拾,急急忙忙往家赶,也不知母亲此时怎么样了?有没有急着如厕。路上车流如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路云的电动车在人流车流中鱼一样穿行快速地穿行。
开门、换鞋,娘,娘!路云边把包往挂物架上挂,边喊。没有往常母亲的应和声。路云一下冲入母亲的卧室掀开被子,床上空空如也,没有母亲的踪影。
娘,娘,娘!她急急地喊着,分别扑向卫生间、厨房、阳台,甚至储藏间,没有母亲的影子。路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见到每一个人都要上前急急地抓住人家的手问,见我娘来没有?我娘,她,个子矮矮的,瘦瘦的,弯着腰,左侧手脚不灵活……
大家无一例外地摇摇头,当她抓住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臂时,旁边的女人一把打掉她的手,骂了句,神经病!路云怔住,停止了继续抓人打听的脚步。
路云拿起手机分别给姐弟们、电台、民间救援组织打了电话,大家先在群里、朋友圈发紧急寻人启事。直到天亮,也没有母亲的任何消息。
八
看着那一缕青烟袅袅升腾,路云忽然就陷入一种没有着落的空茫中。娘,路云喊了一声,身子就像一摊烂泥一样出溜到了冰凉的地板上。
回到家,路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心里的空落就像落入漫无边际的沙漠,无助而仓皇。路云翻开手机相册,一遍遍地端详那些跟母亲有关的照片。有公园锻炼的,有吃饭的,有一起看日出的。路云的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嘴却是笑着的。
路云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以这样的方式,以如此的速度离开自己。
三天后,弟弟路家宝早上打开大门送孩子上学时,发现了母亲。母亲蜷缩着身子,头抵着大门,姿势是欲用钥匙开门式。
路云姐弟们怎么想也无法想象到母亲是怎样一步一步步行从百里之外的市里回到镇上的。这三天三夜里在哪儿住宿,怎么吃饭的,平时走路一摇一摆的母亲到底是怎么走回去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想回家。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儿子的家才是她的家。女儿再孝顺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也是别人的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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