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立在你的面前，在那个三月。
　　 你紧紧地闭着双眼，像所有熟睡的孩子一样，睡得那么沉，那么深，可额头上还残留着痛苦的血痕。你我相隔那么近，却已隔了整整一世。
　　 窗外，乌云滚滚，席卷着苍茫的大地，席卷着三月阴晴不定的天空。雷声，轰鸣在即。我跟随许校长等一行人，来看你了，可怜的孩子。
　　 黑压压的乌云，在来时的路上，就已塞满了我们的眼睛和胸口，除了哀伤和沉默，我们一无所言，也不知所言。
　　 病房里、走廊上，呜咽声如老树折枝，如冰泉凝噎，如漠风嗥叫，如沟壑断裂，响彻在你的周围，声声，凄入肝脾。孩子，怎么还唤不醒你沉睡的眼睛？
　　 我站立在你的面前，在那个雨季。
　　 你赤着膀子躺在床上，像所有花季少年一样，恰是青春正好，未来可期；体魄健壮，笑靥阳光，一切都刚刚好。可命运的休止符，猛地在你脚尖一按，你轰然倒下，倒在血泊中，倒在迷迷糊糊的隧道里。没几天，生命就戛然而止。
　　 女人们太多的泪水，化成了层层雾气，氤氲着你的病房。嘶哑的呼喊声、哭泣声在你的眼皮底下断了、裂了，像瀑布从山巅奔腾而下，一路咆哮，流到荒漠处，乏了，困了，声息渐没。孩子，怎么还摇不响你朗朗的笑声？
　　 窗外三月的雨，倾泻如注。
　　
　　 二
　　 生前，我不曾教过你一天书，不曾端详过你青春的面容。今日，站立在你的面前，忍不住泪流满面。
　　 几次，我徘徊在病房的门口，想再看你一眼，看你一眼呵，我的学生。可我亲眼看见两个护士拔掉了你脚上的输液管，用一块冷冷的白布覆盖了你颀长的躯体。从此，两个世界被隔绝了，银河系太阳系的距离如此遥远，今生再也无法相见。于是，你向另一个世界飞去，匆匆忙忙地飞去，不明不白地飞去，哪怕亲人们穿越千山万水去喊你、追你，也拉不住你飞逝的身影。
　　 你出事后，第二天早上，学生会主席杨同学急匆匆地跑来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王老师，你记得吗，上周有一女生从楼上扔下果皮，死不承认。随后，有位男生来德育处作证，昨晚撞车的就是他啊，我高一（5）同班的同学。”
　　 看着学生会主席忧郁的眼睛，我茫然若失，无言点头。
　　 是的，是的，我还记得，那天中午，我低头忙着下午开会的事儿，一个男孩站在办公室门前踟躇。我问有什么事情，你才支吾着说：“老师，就是这个女生扔下垃圾的。”忙碌的我低头匆匆地回应一声，就这样，你就转身回去了。
　　 那时没抬头看你一眼，没好好表扬你一回，是冷漠，是麻木，还是司空见惯，一个缺失的动作，一句省略的话语，竟成了我隐隐的遗憾！
　　 如果时光倒流，哪怕再忙，哪怕放下一生的事儿，我也要抬头看一眼你清澈的眼睛，抚摸你诚实的灵魂。
　　
　　 三
　　 听说，昨日你还快乐着，对来看望的班主任说你想读书，读完高中还有大学，读完大学还想工作。听说，昨日你还欢笑着，笑着问亲人额头的伤疤会不会消失，会不会影响你帅气的颜值，傻孩子！听说，昨日三更半夜，你疼痛难熬，呼喊母亲让最好的医生来救你。可世界早已沉睡，见惯了生死的护士怎么也拨不通值班医生的电话，任凭你们撕心裂肺地呼喊，也唤不醒那沉睡的良知。
　　 昨夜，你的母亲面对你突发的症状，惊惧万状，浑身瘫软。她失魂落魄地爬啊，爬啊，爬到医生的门口，恳求他救救自己的儿子，可道德的光辉竟在那时被黑夜吞没，星星的力量怎能刺破浓郁的黑暗。
　　 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的母亲无望地对你说了最后一句：“儿啊，你别吓着我。”你痛苦地应和了一声“哦”，倒在母亲的怀里，与世长辞。一声叹词“哦”，多么乖的话语，则是你留在人间的遗言。
　　 三月的风吹着，天空落下冷冷的雨，吹过我紫色棉袄的夹缝，直透我溢满泪水的心扉。晚上十九时，你被推车推往楼下。那块白布蒙盖了你七尺男儿的身躯，蒙盖了你十六岁的芳华，蒙盖了你对生命的无限眷恋，蒙盖了你来不及喊出口的痛。唯有那双黑色的皮鞋，因你身躯高大而没被蒙盖住。它随着推车穿过簇拥的人群，在寒风中沉默、悲哀。只是，它再也无法载着你走向生命的远处。
　　 2002年的春天刚来，而你就走了，猝不及防走了。
　　
　　 四
　　 孩子，你去哪儿了？到底去哪儿了？
　　 那个世界有没有来来往往的车辆，有没有黑漆漆的路灯昏暗的隧道，有没有酒后驾驶的司机，有没有在值班室不尽职守、烂醉如泥的的医生？孩子，那个世界有没有森严的法庭，有没有公正的法官，有没有利欲熏心的灵魂，有没有发霉变质的良知？
　　 我想，那个世界可能什么都有，但就是没了你的父亲母亲！
　　 白布蒙住了你，孩子，从此的世界，你不再知道。
　　 你走后，你的母亲万念俱灰，哭哭又笑笑，笑笑又哭哭，时不时用头撞墙，想追你而去，被人一次又一次救回。你可曾知道，你走后，你的父亲，一个憨厚的男子汉，忍住极大的悲伤，待医院解决你的后事后，拿着一沓七万六千元的善后费，在走廊上失声痛哭。
　　 你可曾知道，你走后，你的乡亲们为你东奔西走、伸张正义，想讨回一点属于农民的尊严和公道。你可曾知道，你走后，你的同学们为你流下了难过的泪水，教过或没教过你的老师为你默默地伤悲，深深地惋惜。
　　 你可曾知道，你走后，你的父亲捧着你的骨灰，老泪长流地一步一跪地爬上山冈，把你十六岁的生命埋葬。你可曾知道，你走后，你的母亲常常神志不清地穿梭在各个小镇的车站，她告诉过往的行人，她在等儿子，等她十六岁的儿子放学回家。你可曾知道，你的离去，夺去了你父亲的半条性命和你母亲整个的人生。
　　 孩子，你去哪儿了？那个世界叫天堂吗？天堂，只是人们的一个祈愿，让生者把逝者的生命寄存于一个精神的寓所，它高高在上，宛若悬在天际，让人们随时抬头都能看到。
　　 倘若那里的山坡上有黄澄澄的萱草花，就快去采一大把一大把的萱草花，种在你家的庭院前，让你的母亲见到它，忘掉人间忧伤。孩子，倘若通往你的世界有一条路，就快去站到那个路口，把追随你而去的母亲拦住。你的父亲再不能没有你的母亲。还有，别丢了你的求知欲，偶尔路上碰到上帝的时候，就顺便问一下，宇宙间的生命到底有没有来世？
　　 如果有来世，你就做一个好医生，用心学得一身技艺，用竭诚的职责和道义，尽一切力量挽救痛苦的生命。如果有来世，你也可以做一个公正的法官，倾听人世间的冤屈，公正地裁判一桩桩意外事故，还生命以尊严、让灵魂得安息。如果有来世，我更愿意是你的老师，教导你小心翼翼走过十六岁的花季，还有许多没讲完的人生道理。
　　
　　 五
　　 我猜想，那个世界也会有学校的，你可以继续念书，念你没完成的高中课程。那所学校也像我们学校一样，推开后门就见巍巍青山，春天漫山遍野开满了艳艳的杜鹃，有可爱的松鼠在树丛里蹦来蹦去，有桑葚一般酸酸甜甜的红妙果子藏在山野间，诱着少男少女课间去采撷。那个世界里，伙伴和你尽情地在山野里奔跑，同学和你骑着自行车一起去上学，老师带你兴高采烈地去水库野炊，放学回家桌上也已摆好丰盛的晚餐，有亲人注视你的笑意。这样，你会感觉你还活着，无忧无虑地活着。死亡，只是一个虚拟的比喻。其实，完结的只是生命的躯壳，灵魂永远不会灭失。
　　 我对你说这些话，是对学生的怀念，也是对子女的牵挂。我是教师，也是母亲。
　　 提醒一句，别忘了背书包呦，还有，也别忘了一路上遮住额头，三月的雨还寒，容易着凉。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