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鸡蛋的怀想(散文)
一枚熟鸡蛋从一个小男孩的手里传到了另一个小男孩的手中,又从小男孩手中传到隔壁课桌的小女孩的面前。小女孩嫌弃地用手一推,鸡蛋骨碌碌地从课桌滚到了地下,顿时摔了个粉身碎骨。最后,值日生笤帚一挥,鸡蛋便躺到了垃圾桶了。
鸡蛋静静地躺在角落里,看着教室里被孩子当作玩具飞来飞去的同类,悲哀地回忆着前生的辉煌,它怎么也想不通,居然落到了与垃圾为伍的地步!
——引子
那年的初夏好像格外热,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风从河道那边吹来,掀起苞谷苗嫩绿的叶子,发出嚓嚓啦啦地响声,才浇过水的包谷苗在阳光的照射下翠绿欲滴分外诱人。苗田里,一副装着土粪的竹子扁担在包谷苗间穿来穿去,伴着吱呀吱呀的节奏声响个不停。
时近下午,阳光仍然浓烈,绕过粪堆落在旁边的两双小脚丫上,热得让人心慌。高高的一堆土粪边,依次放着四只红沙柳编织的大篮子。当扁担再一次停在粪堆边时,小男孩掀起遮住了大半边脸的大草帽,扬起红通通的一张小脸,冲娘说道:娘你说,今天我和妹妹辛不辛苦嘛!再说今个阿红虽说是去打篮球,但她那是玩啊!咱俩可是真正地干活呀!
娘爱恋地抹去男孩脸上的汗水,温柔地说,娘也知道今个你和妹妹都辛苦了,可是咱家一共就两个鸡蛋,娘不是怕阿红打篮球跑不动嘛!等过几天老母鸡下了蛋,娘给你和妹妹一人煮两个……
晚上,娘梦见掉进了河里,一片汪洋。惊醒,妹妹身下一大滩尿渍。娘看了看累瘫了的妹妹,悄悄地把她移到了炕的另一边,
这是一幅刻在娘心上的图画,而且一刻就是四十年。图画中的两小孩就是我和大我三岁的哥哥,阿红是大我六岁的姐姐。
那年,我五岁,娘三十岁。
每当说起这件事时,娘一边笑,一边闪着泪花,她总觉得亏欠了两个孩子。
其实,娘不知道,她的孩子心里也装着一幅画,是一幅从来不曾提起过的画。
(这里专门说一下,小时候,妹妹是哥哥的小尾巴。一个原因是年龄相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妹妹是娘派的监督员——专门监督哥哥,以防他干坏事。哥哥恨妹妹恨得牙齿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妹妹。)
那天,空叫了好几次的老母鸡又开始“咕蛋咕蛋”地叫个不停,妹妹一路小跑冲进草房想看个究竟。嘭!开门声惊扰了还在麦草上捂窝的老母鸡,咯咯地惊叫着四处逃窜,也惊呆了躲在门背后偷偷喝生鸡蛋的哥哥。哥哥脸涨得通红,一把捂住妹妹的嘴,尴尬地看了一眼喝了一半的生鸡蛋,拿到妹妹嘴边说:“妹,要不你也喝一口,鸡蛋可香了。可千万别跟娘说,娘会生气的……”
看着黄拉拉的生鸡蛋液,妹妹到底没有张开嘴,当然也不知道生鸡蛋好不好喝,但破天荒地的没跟娘打小报告。鸡蛋却再没有少过。后来,这件事成了哥哥和妹妹的秘密,也成了刻在妹妹心上的一幅画。
几十年过去了,也许哥哥早已经忘了这事。但妹妹每每想起,眼前总浮现出门扇背后那双乞求的眼睛,还有那充满鸡屎味的草房。心竟隐隐作痛。
鸡蛋到底有多香,我从来不曾感觉,到现在也不见得多爱吃鸡蛋,但是小小的我很早就知道鸡蛋的珍贵,一个鸡蛋大的卖一毛,小的八分。我常常提着一兜子鸡蛋去换火柴、盐巴,酱油醋等生活用品。那时候喂鸡的人是我,捡鸡蛋的也是我,拿鸡蛋换日用品跑小卖部的人还是我。开小卖部的堂伯父不识字,也不大会算账,每次去了都让我自己算账。有一次,我自作聪明地少算了一个鸡蛋,喜滋滋地带回家给娘看,结果娘训了我一顿,还郑重其事地让我去送还给伯父。
犹记得六岁那年,嫁去宁夏好多年的姑姑回来了,娘便东借西凑煮了一盘鸡蛋招待。记忆不太清晰,只记得那天我依偎在娘的怀里,一个鸡蛋三口两口下肚了,却愣是没吃出鸡蛋的味道。当姑姑第二次再给我鸡蛋时,娘便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吓得我一个哆嗦,再也没敢伸出手去。
这大概是鸡蛋生平最为辉煌的时刻。探亲访友时提一篮子鸡蛋便显得格外高大上;看望病人时提上六枚或者八枚鸡蛋的那一定是至亲的人;家里来贵客时煮一盘鸡蛋就觉得分外看重。
时光荏苒。转眼间我的孩子亦有了我们当年那般大小,可是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对鸡蛋的喜爱,无论我蒸煎炒煮烹饪,使出十八般武艺,从他的眼神里永远看不到鸡蛋的香味,就像我们看见了白面馒头一样的稀松平常,甚至有些嫌弃。我问他鸡蛋好不好吃,他沉默半晌:就那样。
我报以沉默。我不能喋喋不休地告诉他一枚鸡蛋有多珍贵,养一只鸡有多么费力,告诉他养蛋鸡时要给它经常晒晒太阳,多喂养些蛋白质,还要喂养些蔬菜等才能经常生蛋。
我的儿子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城里,真正意义上他不怎么认识鸡,更别说懂得养一只鸡的苦楚,生一颗鸡蛋需要什么样的条件。从小他就有优渥的条件,他没有必要如我一样急切地盼望着老母鸡下蛋,更不会因为没有鸡蛋无法交学费而发愁。
当然,我也不能为此苛责我的孩子,就像不能苛责现在的我喜欢吃鸡爪鸡翅而不喜欢吃鸡腿鸡脯肉一样。因为从出生开始,他就拥有奶粉、牛奶、鱼肉,鸡肉等很多美味的食物,也有饮料、面包、方便面、火腿肠等小零食可以弥补他不同的味蕾。
我的儿子其实是很乖的,也不挑食,除了对鸡蛋不感兴趣之外,再没有可挑理之处。
我的哥哥一如既往地喜欢吃鸡蛋。他在南方的城市打工,节奏快,工作量也很大。中午下班时间仅够他吃一顿饭的时间,外面的饭死贵还不营养,于是,简单的一盘炒鸡蛋加两个大馒头就是他的工作午餐。
在写这篇文章时父亲打来电话,聊天时说起纯牛奶没有浓缩奶味道好喝,我问他那你为何不买浓缩奶呢?他说,他喝的就是浓缩奶,纯牛奶是小叔给他的,是小叔上小学的孙子在学校里免费发放的营养早餐。每天一个鸡蛋一包奶,外加一块面包。鸡蛋被孩子们糟蹋了,牛奶则带回了家。小叔不喝牛奶,又转送给了父亲。
我问父亲鸡蛋每天还吃吗?父亲说:吃!自从快手里听专家说吃鸡蛋对老年人身体好,能补钙,还营养丰富,我和你娘每天早上打两个鸡蛋,喝一包牛奶。前天村口来了一车鸡蛋,说是哪个养鸡场直销的,价格便宜不说还新鲜,我也跟风多买了四五板子。你是没看见,那一车鸡蛋啊!一会儿的功夫全拿完了。
曾经高高在上的鸡蛋,也许它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也会从贵族流落到寻常百姓家,且只是众多蔬菜中普通的一员,它也绝对想不到曾经被我们那一代人当做至宝的它,有一天会让这代的孩子如此地不屑一顾。如果长眠了三十多年的爷爷泉下有知,听见或看见这样的状况不知会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