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突破“腰”围(小说)
一
一入夏,太阳就急不可耐地脱掉了温柔的外衣,中午,炽热的太阳把新长出的梧桐树叶晒得有些发蔫。在广场上倒走的马原不满地嘀咕道:“真是邪了门!昨天我还穿着羊毛衫的,今天咋就热成这样了,真是一步便从冰窟窿跨到了火焰山。”
“老马,天热不热,我们就不要管了,趁中午人少,赶紧倒走一会,等广场人多了,万一踩上‘地雷’,就中‘大奖’了。”一起倒走的老谢半开玩笑地说道。
老谢的话让马原心头一紧,他下意识地搔了搔刚理的光头,扭头看了看身后。
前段时间,一个叫李三的小伙,小伙30岁刚出头,是个木匠。李三在工地干活时不慎摔断了腰,住了整整一年院。出院休养时,李三不知从哪里听说,倒走对腰康复非常有好处,他也没去问医生倒走对他究竟有没有好处,就想到广场倒走。李三吃罢早饭,饭碗一推,便急匆匆来到广场,一看,果真有不少人在倒走。李三可能在医院待久了,浑身劲没地方发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撒开腿倒开了。
初次倒走没经验,李三压根没想到,在他身后不远处正在挪步的刘老太。刘老太70多岁,身患多种疾病,一年365天,一大半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前几天刚出院,刘老太的老伴老姜怕妻子在家烦躁,就带她到广场闲逛散心。要说人不走时,不凑巧的事就会阴差阳错聚到了一块。老姜前列腺不好,不一会就要上趟厕所。每每看到老姜的窘样,刘老太就会小声笑骂道:“懒驴拉磨屎尿多。”老姜是个退休老师,脾气好,老伴取笑他,他只是笑笑。每次上厕所前总要再三叮嘱妻子在石椅上坐坐,等他回来再走。
老姜又一次内急,跟老伴交待完,便忽匆匆进了路边的公厕。老太太心想:就上个厕所,几分钟的事,会出啥事情,难道自己是泥捏豆腐做的,自己又不是三岁的娃娃。想到这,刘老太会心一笑,像蜗牛一样挪着,她压根没把丈夫的忠告放在心上。刘老太和李三两人“背道而驰”,加之,广场地处声音嘈杂的人民路边,两人谁也没发现谁。此时,刘老太就像一张薄薄的肉饼,而李三则是像一根上紧的发条,猛地朝刘老太的后背弹来,“砰!”的一声,老太太被撞出两三米远。这一撞把李三吓出了一身冷汗,不好,出事了!李三连忙转身,去扶老太太。李三俯身看老太太,只见她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只有出气,没有归气,已不省人事了。广场上的人一看出事了,便吵吵地围了过来。
昨晚,老姜师范的同学来了,几十年没见面,为表热情,老姜又喊了几个老同事作陪,一高兴,多了几杯,前列腺炎加重了。上趟跑厕所,就没尿下几滴,膀胱着实憋得难受,可滴滴拉拉,三四分钟还没完事,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老姜预感大事不妙,连裤裢都没拉,就急忙往外跑。跑到妻子面前,看到妻子的惨样,脑壳“嗡”的一下,受此惊吓,老姜档前湿了一片。
现场,有人忙打120、打110,有人搀扶老太太,还有人责怪李三太粗心了……忙成了一锅粥。不一会120救护车、110警车都赶到了现场。老太太被抬上救护车,送医院抢救了;李三则被警察带走做笔录;围观的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从苏醒到去世的大半年里,可怜的刘老太虽然头脑一直清醒,但再也没有起过床。李三认为自己是误撞,老太太明知在自己行动不便,还硬是在热闹的广场走动,是对危险性估计不足,自身也有责任。老太太出院后,李三就不愿往外掏钱了。后来,两家又闹到了法院,据说李三赔了不少钱。李三倒走撞人事件发生后,倒走的人大都在中午广场人最少的时候活动,也从那时起,人们背地里,把那些行动极为不便的人称为“地雷”。一提起“地雷”,倒走人的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马原快60岁,多年来饱受腰疼的折磨,为治腰病,马原走了很多弯路,也花了不少怨枉钱。“渡尽劫波”,马原还是觉得倒走对自己腰的康复有疗效,便一直坚持在广场倒走。
冬去春来,马原在这里倒走已有五六个年头了。刚来倒走那会,马原留着一头黑发,身材适中,加之戴副金丝框架的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颇有的几分书卷气。这些年,马原运动量减少了,饮食又不节制,光头、胖脸、短脖,腆个大肚子,加之又不爱捯饬,远远看倒走的马原,就像一个滚动着的水桶。
二
要说马原的腰病有些年头了,这病还是他在部队时落下的。一次,团参谋长带着作训参谋到连队考核跨越军事障碍课目。马原是个30岁的老指导员,提升副教导员的命令已经下到营部了,原本找个理由,可以不参加考核的。但马原想:自己是个基层“老政工”,参加考核能鼓舞全连士气。其实,马原跨越军事障碍的水平,和血气方刚的年轻战士相比,是有一定差距的。可能是他太想在离开连队最后一次考核中取得好成绩,哪想到事与愿违,马原一脚踩空,从独木桥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当时,躺在地上就不能动弹了。大家手忙脚乱把马原抬到团部卫生队,一拍片,腰没断。训练中有个磕磕碰碰还不是正常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平时训练不从难从严,关键时候免不了“跑肚拉稀”,腰没断就好,大伙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没多时间,马原就到营部任职了。副教导员名义是协助教导员做好全营的思想政治工作,实际上也就管管营部小分队。马原当指导员时,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还得提高警惕,现在当副教导员,不用参加军事训练,琐碎事也少,马原感觉现在肩上担子轻多了。工作一轻松,马原就更加不在意自己的腰伤,腰疼时,就到营部卫生所拿张止痛膏贴贴,再请军医揉揉。转业到地方,马原也没到医院好好检查,这病一拖就拖了几十年。
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岁数一大,“潜伏”的病魔就爬出来了。马原的老腰跟天气预报似的,若是平白无故腰一疼,保准天要下雨了。腰“犯阴天”,那是腰疼连着腿疼,别说运动了,就是躺在床上不动,也疼得要命。
马原也到县医院去检查过一次,要说马原看病真会寻时间,早不看,晚不看,偏偏选在县医院改制的关键点上去医院。县医院卖给了外省的一家企业,尘埃已落定,下午,企业领导、分管文卫的副县长、县卫生局长一行人,将到医院宣布人员去向,及改制相关情况。医院上下人心惶惶,除急症,医生哪还有心思看病。医生草草问几句,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把马原打发了。
老疼也不是个事,马原老伴说:“腰支配下肢,不可掉以轻心。我有个初中同学,在省医院工作,联系一下,抽空带你到省城查查,这次看过之后,任你咋折腾,我也不管了。”
“阴雨天老腰出点状况,有必要大惊小怪吗?铁做的机器用久了还有磨损哩,血肉之躯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有点病痛,还不是正常的,如果钱多了没地方花,不如给我买块顶级配置的乒乓球板。”
马原当过很多年兵,“轻伤不下火线”的理念已深深根植在他的心中,这点小病就要到省城看,这和“小病大养”不求上进的“稀拉兵”有什么区别。马原高低不肯去省城检查。
黄雪虽然平时老迁就马原,但在“大事大非”面前是不会轻易妥协的。是大病就得看,是小病就得养,一大把年纪,一年到头老这样叽叽歪歪也不是个事。没过几天,她打电话跟省城同学李锐联系。李锐是黄雪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医科大学毕业后,分在省人民医院。他们初中那个班,考上中专、大专、本科总共才5人,考上学校的同学自然比其他同学走得近些,一听黄雪求自己帮忙,李锐立马爽快答应了。
尽管马原不愿去省城,但还是被黄雪生拉硬拽拉上去省城的长途汽车。一点小毛病,用得着兴师动众到省城去吗?凭空欠人家个人情。心不甘情不愿的,马原一路上也没搭理黄雪,自顾自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清明时节,一望无际麦地就像“碧波荡漾”绿色的海洋,阳光下,麦地里“波光粼粼”;苏北春迟,一小片、一小片的油菜花还浓浓烈烈地开着,像是在这绿色的海洋里漾着一艘艘金色的小舟;路两旁的绿化带很宽,栽的也全是苏南一样的风景树,若是仅看路边,要是下点小雨,自己仿佛就置身于烟雨江南了。广袤苏北大平原壮美的风景,给了马原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看病时和黄雪产生的不快已消了一大半。马原看了一眼身边已睡着的黄雪,也合上双眼,闲思起来。
三
早先,从沟西到省城路两边栽的全是白杨树。一到五月初,漫天的杨絮就像纷飞的鹅毛大雪,这场“大雪”一下就一个多月。杨絮纷飞,景色虽不错,但一想起杨絮飘起时,眼发涩、嗓子发干,白杨絮落哪粘哪,洗菜都得一张叶、一张叶仔仔细细洗……想起杨絮带给人林林总总的不适,马原就对白杨树“一头恼”。看着成片成片的白杨树,马原竟找不到半点《白杨礼赞》中,茅盾先生对白杨那种充满敬意的真挚情感。有时,他甚至怀疑沟西的白杨树和茅盾先生笔下的白杨树是不是同一树种。
马原虽然平时穿得邋里邋遢的,每次黄原给他买衣服都少不了歪歪唧唧,他还把走亲戚时穿的衣服戏称为“出客服”。马原上班时,衣服也穿得利索索的,可退休后,黄原一下子变得懒散了,他极不喜欢穿品牌衣服。穿好衣服,不能走到哪就歪在哪,一是怕麻烦,自由自在的多好,一个大活人何苦受衣服的“摆布”;二是舍不得,穿衣服是穿给别人看的,一大把年纪,虚头巴脑的有什么意思,不如买点好酒喝喝来得实惠。
由于当过不少年兵,马原的退休工资比单位同职的同事要高不少,穿身好衣服,还是消费得起的。可马原小时候家里兄弟多、劳力少,家里常常穷得揭不开锅,他母亲买斤豆腐还盘算着分几顿吃。马原总忘不了家里吃雪里蕻烧豆腐的情景,这哪是烧豆腐,分明是雪里蕻堆里找豆腐。小时候形成的消费理念如同儿时留在味蕾上的记忆一样,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深刻而持久的。除运动服外,马原其它衣服都是黄雪给他买的。黄雪给自己买衣服,钱稍花多点就心疼肉麻,但在马原身上花再多的钱,她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有一天,她竟花了1000多元钱给马原买了件夹克衫。
“你不会100来块买10件,这样我老有新衣服穿,衣服再好,穿几年衣服不就褪色了。”
“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以后衣服你自己买。”黄雪好心好意给男人买件衣服,感谢的话一句没捞到,反挨一顿抱怨,越想越来气,黄雪毫不客气地怼起自己的男人。
“自己买就自己买,赚钱能耐没,花钱谁不会啊。”马原不光这么说,而且也还真这么干了。他一口气在路边摊点上买了4件“名牌”衫衣,总共才花了200元。马原明知这是冒牌货,但乍一看,和正品也差不了多少。马原有些洋洋得意,可哪想到,过了一回水,这衣服就缩水变形了,皱巴巴的,实在穿不上身了。此时,马原才明白“一分价值一分货,只有错买,没有错卖”的道理。对老伴给自己买衣时的“大手大脚”也不再吱声了。
白杨絮留给马原的岂止是厌恶。有一年,马原陪黄雪去乡下走亲戚。暮春时节,天不冷也不热,那件黄雪花大价钱给他的夹克正是穿的时候。黄雪拾掇回老家东西时,马原悄悄地换上那件最贵的“出客服”,黄雪偷偷一笑,没有吱声。
马原一年到头难得回趟舅哥家,看妹妹和妹夫来了,舅哥一家很是热情。黄雪嫂子又是杀鸡,又是宰鹅,中午摆了满满一桌好菜,沟西有句“亲莫过子舅”,子舅俩难得相聚,自然也少不了喝酒。吃完饭,妻子找村里闺蜜闲聊了,舅哥酒量不如马原,坐家喝酒哪能装孬,没想到竟被马原喝倒了,舅哥被他老婆扶到内室躺下。
“酒品如人品,酒场如战场”,马原酒量大,喝酒也爽快,由此,他还得了一个“令狐冲”(拎壶冲)的绰号。中午这点酒对马原来说还不是“毛毛雨”。把舅哥喝倒了,黄雪嫂子虽然没说什么,马原还是觉得过意不去。饭后,马原感到无趣,一个人到屋后溜达。舅哥的屋后有个芦苇塘,塘边有棵大槐树,僻静得很。百无聊赖的马原,走到槐树下,被冷风一吹,感觉有些酒意,头有点发沉,浓浓的睡意袭上心头。马原瞅瞅四下无人,就靠坐在槐树下,抽了根烟,烟蒂随手一扔。抽完烟,马原只觉得上眼皮好似坠着重物,便倚在树上打起了瞌睡。马原刚进迷糊状,忽觉得背后一阵灼热,一股浓烈的焦味扑鼻而来。马原睁眼一看,吓得一纵多高。只见地上杨絮已被刚下的烟蒂点燃,金黄金黄的火苗,以老槐树为中心,向四处飞速蔓延,夹克服的下摆也被烧出了一个大洞。马原惊出一身冷汗,那情形如醉卧景阳岗的武松,蓦地,发现了吊睛白额虎一样。马原吓得酒意全无,连忙脱掉夹克衫,手捏宝贝万分夹克的领口,拼命地扑火,火终于熄灭了。马原长舒一口气,幸亏初夏草木葱茏,若是秋冬时节,还不点了这一塘的芦苇,那洋相就出大了。老姑爷这狼狈样,要是让村里人看到,这脸往哪搁啊。马原没有跟舅哥一家打招呼,沿着芦苇塘边上了公路。在公路边马原给黄雪打了电话,也没好意思说自己“纵火”一事,只说球友带他玩去了。马原从沟里掬点水,洗去一脸的灰尘,独自回家了。打那以后,每每看到满地的杨絮,马原就恨得牙根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