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傍晚，小孩子们唧唧喳喳的欢叫声，点亮了院子里的灯光，映出他们的身影来，多则七八个，少则三五个，大的八九岁，小的三四岁。多有大人站立一旁，一边聊天，一边看着自家的孩子。大门、高楼、围墙、紧密停泊的车辆，空出了巴掌大的一块地儿，孩子们乐于其中，滑滑板、骑小车、捉迷藏。尚未尽兴，就被大人呼走了，那一步一回头的样子，万般不舍。更有小家伙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刚才那股火热劲儿顿消，像泄气的皮球，磨磨蹭蹭愣是挪不动脚步，嘴里嘟囔着；回家——没——意——西（思）。
　　 每当站在阳台俯视院子里孩子们玩耍的情景，我的思绪就飘到自己久远的童年。那时的我们，充满野性，小毛猴似的，快乐融融。
　　 村里有个大场，是生产队打麦、晒粮食用的。在娃们眼里，它无比广阔，可腾云驾雾，可上天入地，大显身手。太阳一落山，大场就活跃起来。全村的娃娃聚集这里，追逐打闹，朦胧的夜色笼罩着欢叫声，乡村的夜晚因此而有了活力。
　　 稻草扎腰，包谷杆当枪，草垛为阵地，有人一声令下，战争打响，战火纷飞。隐蔽，冲锋，你追我赶，我躲你藏，小小身影在草垛间穿梭。打日本鬼子，作战头英雄，谁都不肯扮演胡汉三，抢着当黄继光、邱少云。最终人民解放军大获全胜，欢呼声在星空下回荡。无奈天色已晚，传来大人呼唤声，娃娃们意犹未尽散去，约定下一个傍晚继续决一输赢。
　　 爬树，是乡村男孩子的拿手戏。作为一个小丫头，如我，能顺溜爬树，也便成了小伙伴眼中的高人。我的爬树功夫，同伴们无人能及，常与那些男娃娃比输赢。瞅准一棵树，脱掉鞋子，双手抹上唾沫，青蛙似的，双臂抱紧树干，两脚扣住树的两侧，用力一登，身子向上窜，在登与窜之间，一会儿工夫就爬上了树顶。动作看起来的简单，实则需要智慧与胆量。一年春天，我和好伙伴一起去采青槐树芽，她见我爬到树上采了那么多，也壮起胆子去爬，还没爬两下子，就滑下来滚下斜坡去，肚皮蹭出了血丝，疼得眼睛滚泪花。
　　 爬树看似野，其实独占优势。上初中一年级时，学校收集洋槐树子，难为了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们，放学拿上顶端开了叉的竹竿去夹槐树荚，仰头定睛操作，很累人，几天也夹不到一斤籽儿。而我却不同，即使槐树上有刺，我亦能爬上树去。我骑在树叉上，用镰刀把树枝砍下来，站在树下的一群同学仰望着我，羡慕又佩服。砍足了数量，我溜下树来，给他们个个分配自己的劳动果实，内心满足而自豪。
　　 我家门前有一棵又高又大的杏树，初夏果子成熟的时候，也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刻。奶奶不让用竹竿打，说竹竿打杏子，以后结的杏果会长虫子。于是，我兴奋地爬上树，双手抓住树枝使劲摇晃，黄澄澄的杏子噼里啪啦落在草丛里，引来一大帮娃娃树下捡拾。看见我的身子随着摇晃的树枝舞蹈，奶奶惊慌大喊：死丫头，小心点！快下来，当心摔着！有次被父亲看见，喝我下树，揪我进屋去，命我站立墙角悔过，不免一顿数落：你看你女孩子家家的，野成了什么样子？以后若是屡教不改，打断你的腿！叫你长大不得嫁人。
　　 我知道父亲是吓唬人，哪会真的打断腿。不过父亲在家时，我会收敛一下自己，一旦出了门，那就由不得任何人了，我的快乐我做主。放学后，约几个伙伴给猪割草，夕阳斜照着田野，柔柔的余晖中，我们找一块空地肆意撒欢。打跃子，翻身，撇腿，倒立，学包公踱方步，学花旦走碎步，眼看天色渐晚，急忙割草回家应付大人。有心计者，怕割的草太少回家挨骂，就在背篓里半腰撑几根小棍，草放上面，虚虚抖开，看起来满满一背篓。可小聪明的小九九，被大人一识即破。不诚实比割的草少会罪加一等，那哇啦大哭的声音，便是弄虚作假者的报应。我割草少的时候，也会抖虚，但从不会在里面撑棍子，自然免了挨打挨骂之苦。
　　 割草看似辛苦，实则是一件乐事。几路人马聚在一起，就成了大部队，大大碎碎的娃娃，打打闹闹，好戏一出又一出。大人见了，便说：这帮瘟神爷！野得碜人！
　　 可不是吗？野得都成了“害虫”。
　　 河那边邻村的西瓜田里，圆溜溜的西瓜躺满一地，活像一个个可爱的胖娃娃，眨着眼睛诱惑我们。隔着一道河，好似能闻见西瓜甜蜜的味道，馋得我们直流口水。大家挤一起，商量谋划，最后达成共识——偷！
　　 可有贼心没贼胆，总是下不了手。何况老师家长一再教育，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我们唱的歌中不是也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吗？偷东西的人都叫他三只手，这是多不光彩的事情。我们是小学生，不能做坏事的。可是，那西瓜，实在馋人，不抚慰一下肠胃，自己说服不了自己。而瓜田有看瓜的人，若是稍有不慎被人抓住，那就糟了。为了实施“伟大的计划”，我们一直都在伺机行动，眼看地里的西瓜被卖得越来越少，可我们还是找不到机会，总是行动不起来。。
　　 也许老天爷怜悯我们这些“小饿鬼”，就给大家赐予了时机。那时正逢暑假，有几天接连大雨，小河的水涨满河堤，地里积水太多，人们无法下地干活都在家歇息。我和几个同党以割草为由，隐藏在包谷林里，泥泞没过了脚面，也不去管，只顾眼睛紧盯河对岸。确定那边没有人，我们立即行动。几个人钻下河，洪水哗哗翻滚，漫过我们的胸口，但我们并不胆怯，胳膊挽着胳膊，像众志成城的革命战士一般，去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任务。爬上岸进地，见西瓜就摘，一人摘一个便赶紧撤离，涉水而归，复进包谷林，紧张又窃喜。心跳还没有减速，手似乎还在发抖，操刀一切两半，里面全是黄瓤，连西瓜子也是白色的。捞一块塞进流着口水的嘴里，硬生生的，哪有西瓜的味道？一场空欢喜，忿忿扔掉西瓜，这场偷瓜事件由此告终。
　　 作为小孩子，最大快人心的事情莫过于有好东西吃，而好吃的东西实在有限，于是，蜂巢湾那一大片生产队的果园，便成了娃娃们的惦念。可那一湾红通通的苹果，是有人看护的。茅草庵房里住着倔老头，旁边还拴着一只大黄狗，稍有动静就“汪汪”大叫，光听那声音，就吓得人魂飞魄散，要想靠近果园，得有神功。娃娃们割草路过果园，隔着篱笆嗅着香甜的味道，手也不敢伸进去，其实根本伸不进密匝匝的篱笆，除非变成鸟飞。如此，就只能望梅止渴了。
　　 给猪割草时，娃娃们老去果园外溜达，期盼有风吹落的果实掉在篱笆外。果实没捡到，倒是有了意外的发现。果园靠北远离村庄，朝里是一道深沟，果园边上是很高的土坎塄，边上没有路，所以就没有用篱笆围堵。一道湾好几亩果园，看来并不是处处封锁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我把秘密悄悄告诉了最要好的伙伴酒罐儿，俩人一拍即合，等待时机出动。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和酒罐装假装给猪割草，甩掉身边的那些尾巴，向蜂巢湾的北面进发。天空毛毛细雨纷纷扬扬，我俩的头发上落了一层雾水，一会儿刘海就贴在了额头上，像两只水老鼠，一心瞄着目标。从果树的缝隙间远远可见庵房的一角，但没有人影子。看苹果的老头，也许睡着了，也许在做饭，大黄狗也懒得没有叫声，四周一片寂静，偶尔几声鸟鸣，惊得人心砰砰直跳。果园里套种的荞麦，此时花开正好，我俩以此作掩护潜伏其中，猫着身子，钻到一棵苹果树下。挤满果实的树枝，重重地向下垂着，有的垂在了地面，蹲着就可以摘果子。红红的苹果经过雨水的冲洗，颜色更加光鲜诱人，清香的味道直扑人鼻子。我们顾不得吃，抓住树枝直接往下捋，很快就捋了半背篓。上面篷了一些草，紧张而兴奋地撤离，背着沉甸甸的战利品凯旋而归。
　　 天已经暗下来，我们确信不会被人发现。回家悄悄把背篓藏在墙角，趁家人不注意，把苹果转移到一个废弃的纸箱中。这些美味，是我个人专属。
　　 的确应了那句话：孙猴子七十二变，也难逃如来佛的掌心。终究是黄毛小丫头，自认为本领高强，做事天衣无缝，还是逃不脱大人敏锐的眼睛。没两天，我的行踪被母亲发现了。她悄悄把我叫到一边，小声问，苹果哪来的？我知道再无法隐瞒真相，就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母亲脸色凝重，眼圈也有点发红，半天没有吭声，没有像往常做错事那样严惩我。沉默一会，母亲说，这事我就不告诉你老师和家里人了，免得伤了你的脸。但是要记住，下不为例，以后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人穷要有志气，吃不上苹果能饿死咋的？苹果既然是你偷的，你就一个人慢慢吃过过馋瘾，但不要给弟弟妹妹吃。等秋上队里分苹果，把你的一份让扣除……
　　 忽然某一天，我竟然发现不知什么时间起，自己脱胎换骨，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天和同学路过邻村的萝卜地，同伴提议拔一个萝卜吃，我觉得这是不良行为，就阻止了她。再后来，我变得越来越文静，想爬树也再爬不上去，看见别人家的果树也没有了馋吃的冲动，哪怕看见别人的钱放在面前，也不会去瞅一眼——原来，我的童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充满野性的童年，那才叫真正的童年。而如今的孩子，他们是永远无法体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