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世风流半世空，世间再无李叔同”。
　　 弘一大师的《送别》，意蕴悠远，如空谷回音，激荡在人们心头：“长城外，古道边，烽火别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怀古，凄凉，感伤。
　　 半世风流，不一定是得意，是辉煌与落魄的交替，是颠沛流离的插曲。不论风流人物，还是庶民百姓，均用自己的人生，写意春秋。平凡之人，也会坎坷曲折，在浪奔浪涌中波峰波谷，直到 “前浪死在沙滩上”，化为一粒砂砾。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风吹树动人不动，心无一物，也许是看破世态的本真，是人生起起落落后的彻悟，是平平淡淡的最高境界。
　　 然，为了柴米油盐，人们四处奔波，概莫例外。
　　 这个城市太喧嚣，这个尘世太浮躁。历经了该历经的风霜雨雪，还有阳光彩虹，功名利禄逐渐淡化，就心如止水。不如归去，归于心中的那片净土。净土，在云深不知处，那是个偏僻而遥远的地方，是自我感觉快乐的地方，是诗经“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的意境。
　　 “别梦依稀咒逝川”，真的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别故乡，恍惚间，四十二个春秋划过指缝。童年的影像早已定格，一切仿佛还在昨天，仿佛还在眼前。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还是那么清晰，那些曾经的过往，一直历历在目。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是该回去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一直在梦里向我呼唤。
　　 故土难离，故人难忘。
　　 一个萧瑟的秋天，一片枯黄的落叶，从高高的树丫上，漂浮中落向生它养它的土地。落叶知道，不论那土地是肥沃还是贫瘠，那是它的根，是它的归宿。经过太多的风雨漂泊，落叶疲倦的身躯，总算酣睡在厚实的土地上。梦幻中，它在回忆曾经的萌芽、生长、茂盛到飘落，它在吟唱那首“落叶成泥伴树到老”的老歌。
　　 我像一片毫不起眼的落叶。
　　 公元1980年秋，那一年我19岁。背起简易的行囊，挥一挥手，我辞别父母，离开了地处大山脚下的小山村，外出求学，之后就参加工作渗入生活，从此坠入滚滚红尘。回望来时路，弹指一挥间，那些弯弯曲曲的足迹，在年少无知中深深浅浅，在青春迸发中踏过他乡的山川，看过他乡的天空悬挂的冷月孤星。在老成持重中漫过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街道，在年到花甲时告别日复一日机械式轮转的工作。
　　 “他乡的话你会不会讲，他乡的歌你会不会唱”，即便会讲会唱，也不可能错把他乡当故乡。故乡，不是一个词语，是一种情结，一种依恋和不舍。
　　 沿着走出去的路，再走回来，也许，这就是轮回。
　　 是的，我回来了，曾经的小山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山村再也不是我走时的模样。不是因为我家那间破旧的泥土房，已经破壁残垣蒿草摇曳；不是因为父母早已和村后的大山融为一体；不是因为村中的孩童没有见过像我一样老气横秋东张西望的来客。而是经济社会高速发展，改革成果惠及偏僻山村，即便我的容貌已经沧桑改变，即便赤子之心没有变，但小山村真的变了。
　　 昔日参差错落的泥土房和脏乱差的巷道，已被整齐的小楼房，整洁的村道所替代。只有村口的大榕树，还是枝繁叶茂。树下乘凉的乡亲们说，这是脱贫攻坚新农村建设的成果。我家因为没有人了，老房子荒芜，但村上一直为我保留着旧址。那个头发全白的老叔叫着我的乳名说，我们知道你退休后会回来的，因为你父母一直念叨着，我孩子还要回来的，你们以后要为我家保留这老祖宗留下来的老房屋。
　　 村口，那棵历经百年依旧茂盛苍翠的大榕树，见证了淳朴的民风，记住了善良的村民，滋养了肥沃的土地。
　　 故园清风，乡土人文，我自感慨万千。
　　
　　 二
　　 感慨完毕，要吃要住还要安度晚年。我还得去重修老屋以及整理老屋前的院子。
　　 于是，身披朝露，夜映月影，我一点点去重塑儿时的老家，去寻觅童年的故事，去怀想逝去的时光。
　　 小院中，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除去杂草，深刨荒土，然后一点点种植着我儿时的记忆。记得的瓜豆花草，我试图逐个种植，从包谷蚕豆到向日葵到油菜花，种植那种酸酸的树头菜和结满架子的丰收瓜，种植香椿花椒薄荷，种植百香果和火把花炮仗花以及四季都飘香的桂花。
　　 那间破旧的泥土房，必须一砖一瓦重新修葺。我知道回不去了，那厚实的夯土墙，是父母和姐姐们在极端困难的日子里，用脚下的泥土夯成的杰作；我知道回不去了，那扇黑漆漆的厚重大门，还有门上那把古老的铁锁，它们早已腐朽；我知道回不去了，那眼烧柴火有铁锅的老土灶，以及老屋角一个个形态一样大小不同的酸菜坛子。
　　 真的是旧貌换新颜，而今的小山村，家家户户都是水泥小平顶。我也不能例外，但不能盖得太高，够人住足矣，只是院子一角，还必须建个养家禽的窝。
　　 鸡鸣狗吠，这才是农村的模样。
　　 于是，我养鸡养兔养狗养鸽子。小鸡长大了，小孙女兴高采烈，小鸡变成了大母鸡大公鸡，下蛋的下蛋，打鸣的打鸣。小狗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风吹草动就汪汪汪的叫，真的就鸡鸣狗吠。
　　 那些精心饲养的小鸽子，慢慢长大，不小心就下了很多蛋，于是它们就生儿养女，变成一大群，成天咕噜咕噜的叫唤。那两只小白兔，孙女从不会说话到会唱“小兔子乖乖，把门打开……”“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一直乖巧可爱。
　　 还有不请自来的几只斑鸠、会唱歌的八哥和鬼头鬼脑的小松鼠，都来吃鸡兔的饲料。当然，还有数不清的麻雀和黑头翁之类的野生鸟儿。
　　 早年院子脚那丛芭蕉早已不见了，我本想种一棵，听听雨打芭蕉的声音，还有挖一个小池塘种点荷藕，听“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可惜院子里没有水源。于是，我只能种包谷，雨打包谷叶的声音和雨打芭蕉的声音也差不多，要的是那份意境。即便没有池塘，到秋收前后，蜻蜓一样会来，没有荷藕的日子，它们飞累了爱歇那里就歇那里。必须在院子一角，修一个小小的养心亭，而且是山茅草顶实木围栏和木椅的那种。
　　 没有小桥流水，但通往小亭子的路，必须是鹅卵石铺就的，这到不难，离家不远的红河两岸，尽情的去捡拾。那辆像我一样老旧的斯柯达拉不多，就多跑几趟，反正多的是时间和石头，不在乎多几天少几天多几车少几车。
　　 父母曾经种过的菜地，离家也不远，但我实在种不动了，主要是小箐里的水干涸了，到干旱季节，要挑井水去浇。就让村子里的人去种，他们偶尔还会把时鲜的蔬菜送点来家里说尝尝鲜。那些山田更不可能种了，让村子里的人去栽果树，比如石榴桃子核桃之类的，到果实成熟的时候，也能免费尝尝。
　　 其实，那些田地没有我的份，大包干时候，我已经转粮转户出去工作了，那是父母和姐姐的田地。国家政策好，延长三十年再三十年，而今注册在姐姐名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是我家的。
　　 假以时日，我把老屋修葺一新。房子早已不是当年的房子，就像哥已经不是当年的哥，但大门必须按照老屋的模样，面对远方那座高高的山岗，才能高瞻远瞩。父亲种的那棵老梨树，母亲栽的那棵香椿树必须是当年的，那怕老气横秋也不能砍掉，姐姐们说那是一种念想。
　　 这不是田园风光，是一种怀旧的情怀。
　　 院子里的那些老土确实已经老了，硬邦邦的，就像我脱落的牙齿。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拉些新土回来，当然，村子后面大山丛林里的腐殖土最好，即便那是国家级保护区，一根草一捧土都不准拿，但我一次拿一小点。我想不会影响植物生长，更不影响动物觅食和信步。
　　 就不养牛养羊了，大牲畜必须到山上去放牧，现阶段实在是找不到牧童，就连耕田的老牛早已作古，被嘭嘭作响的旋耕机当地叫小红牛的机械所替代。但必须到很远的亲戚家去拉羊的肥料，那是最好的农家肥。
　　
　　 三
　　 功夫不如有心人。未几，一切都成型了。
　　 春天，我炒一碟花生仁，倒杯松子酒，斜靠在小亭子的栏杆上，欣赏长得很快的辣木花还有开得很慢的老梨花，当然，还有蔓生的牵牛花之类的，还有成群结队飞翔的小燕子。夏天，在清凉的树荫下，看高天上的流云，一会儿万马奔腾一会儿柳絮飘飘，看小雨后的彩虹横跨两山。偶尔也去村子后的山里采点野生蘑菇，煮快老腊肉，呼朋唤友来喝酒，然后点燃木柴整点烧烤。夏夜小镇上热闹的夜市烧烤摊是不敢去了，总当心被暴徒暴打，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则老命休矣。秋天，天高云淡，“昨夜西风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我不是苏东坡未遇王安石，没有三峡水就不煮菊花茶。我要看着院子里的树叶一片片飘落，看着我种植的果实一天天成熟。一阵小雨过后，听蛙鸣悠扬，闻百花飘香，赏月缺月圆。南方的冬天不太冷，还必须邀几个曾经的小伙伴现在的老头子，最好是识文断字的，就红泥小火炉，喝几杯老酒，酒多话多，说文章天下事，说酒醉英雄汉，说那些年的那些事。
　　 没有事情的日子，总是要找点事做的，不然就会闲极无聊，无事生非。
　　 于是，我刻苦学习煮饭炒菜技术。当年老母亲在世时候，我只管吃喝，后来妻子下岗了，成为家庭主妇，我还是只管吃喝。不管她们做的好吃还是难吃，我当面不敢说，知道她们会生气的，背后再说盐咸盐淡之类的。现在我有空了，就自己从抖音里从百度上学习，到朋友家里或者食馆里吃喝，吃到好吃的饭菜就不耻下问。
　　 为了不影响我下午喝一小杯，更为了体现男女平等，我和妻子经过友好协商，达成协议，中午饭她做，下午饭我做。因为中午我不喝酒，只吃饭，下午我不吃饭，只喝酒。
　　 为了熟练掌握烹调技巧，我每天走路去买菜买肉买所需要的配料，做自己认为最好的菜。我喝别人酿自己用葛根百香果拐枣酸木瓜之类植物泡的酒。
　　 “日日杯深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新时代新面貌新生活，国家富起来强起来了，我们真的遇到了好时代，我们生活在幸福中。
　　 老了，除了在院子里“锄禾日当午”外，散步是必须的。
　　 每天清晨，我泡一大杯老茶，拿一把雨伞放在挎包里，然后去走路。童年的路是找不到了，顺村子后面的山路走，那些曾经的山路，退耕还林后早已被厚实的杂草树木所覆盖。顺村前那条土路走，当年弯弯曲曲的土路早已变成了水泥路，只是路太窄，农用车三轮摩托之类的太多，担心不小心我撞到它们，他们说我碰瓷。
　　 没有现成的路，就必须去找一条适合自己走的新路。
　　 当年村子前面那条河，九曲十八弯，每年到夏天山洪爆发，就直接淹没河两岸的庄稼。后来政府出面规划后施工改直，说是为了防洪的需要，就在上游挖了一个人工湖。有山有水有树木花草，湖边还修了人行道，隔一段还有几个光滑的大石头和简易的小亭子供人们休息。很多人喜欢去玩，对我来说这是散步的好地方。
　　 我知道，湖边的路是为大家修的，大家也包括了我，这就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路，是在寻寻觅觅中不二的选择。于是，每天下午一杯酒后，我慢慢踱步去湖边。
　　 坐在湖边的长亭上，看远山如黛，残阳如血，听蛙鸣悠扬，虫儿合奏。
　　 一个人静静坐着，让思绪飞，真好。
　　
　　 四
　　 经年的风霜雨雪，侵蚀了躯体，苍老了容颜，催花了黑发。只有这颗慢腾腾搏动的心，还盛着无数未了的情，醒时梦里，一直缠绕着我。
　　 是的，人间情未了，我的躯体可以老去，但心不能老去。
　　 我不敢老去。
　　 人情，是永远还不完的，因为我们不是生活在高山上在真空里，还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友情，大浪淘沙，不可能弥久留新，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现实中却不得不勉为其难；爱情，随着容颜逐渐苍老而苍老，在相互映照的华发中，在唠唠叨叨的拌嘴里，实在难以溅起什么浪花。
　　 只有血脉相连的亲情，剪不断。
　　 父亲在世时候说过，人这一生劳苦奔波，都在为老为小，为儿为女。其实，不识字的他是不知道，华夏几千年的传统美德，就体现在忠孝礼仪。只是，观念与代沟，特别现在是网络时代，这么大一个地球村，什么都在融合中发展，在发展中融合，包括文明的不文明的。西方霸权和利己的思潮也无孔不入，加之个别民族败类编辑的毒教材之类的，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还能传承忠孝礼仪否。
　　 我们老了，孩子成家了。帮孩子们带孩子，是我们义不容辞的重任。
　　 小孙女很乖巧，就像传说中的小天使，更像买来饲养着给她欣赏玩乐的小白兔。从出生到现在两岁多，我一天不见，生活中好像少了点什么。白天黑夜，她的嬉笑哭闹，时刻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着我的心。
　　 小孩子的世界，成人永远不懂，但他们带给你的乐趣，足以偿还你的付出。
　　 她是上天赐予我家的小精灵。院子里种的花草树木瓜果菜蔬，饲养的小动物叫什么，只要告诉她一次，就能记住名字。今年种包谷的时候，她要放种子就让她放到挖好的地里，包谷从出芽到长大成熟，只要有人来，她就兴高采烈的告诉他们，说是她种的。大人们为逗她开心，总是顺口回应说，好好好，是你种的，你太厉害了。
　　 带她去小广场看人们跳舞，她跟着扭动，他们唱歌，她跟着哼哼。最近，就是要看电视里的猫和老鼠，要看小猪佩奇和米奇，要看手机抖音里的小娃娃。她自己还会操作，遥控器或手机藏起来不给她，就大声哭闹。
　　 科技发展了不全部是好事，我们小时候除了语文算术就没有其他书籍，要找本课外书来读比登天还难。弹弓水枪轱辘车之类的一点小玩具，还得自己动手做，所以才会背“记得少年骑竹马，转眼已是白头翁”。
　　 她的妈妈买了很多书，包括会说话的唐诗宋词和会唱歌的小玩具。于是，她会背诗词和唱儿歌了，别人家的孩子在她这个年龄，口齿不清，而她却清清楚楚的能背能唱，就是经常串烧。比如刚念出“锄禾日当午”就接“处处闻啼鸟”，刚唱“两个小娃娃，正在打电话”就唱“爸爸妈妈去上班，我上幼儿园”之类的。
　　 那一刻，带孩子的辛劳被满心欢喜所替代。
　　 小时候听父母的话，长大后成家立业孝敬父母抚儿养女，老了带孙孙，也许，这就是人生的轨迹。曾经的青春、理想和抱负，就这样消失在家庭琐事里，在时间的推移中。
　　 日子，不就这样过吗。
　　 其实，伟大还是平凡，贫穷还是富贵，百年之后，能流芳者几人？只不过，只要活着，就必须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就必须善待眼前的动物植物，就必须感恩遇到的人。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是情的牵挂，是心的向往，是翻过的山、趟过的水的呼唤，是我们这一辈人的归宿。
　　 守着故土，就像守着自己的亲人。
　　 “我再问，红尘笑，你欠我拥抱，梦的尽头谁知道，爱是今生的依靠。萍水相逢尽欢笑，浪迹天涯任风舞蹈，你在花开时说缘分尽了，花成泥伴树到老。百转迁回与梦缠绕，生死与共情难分了”。
　　 《让花成泥伴树到老》，凄美，悲壮！含笑老师的歌，总在我脑中回旋、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