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河流默默流淌，像一条纤细的长绢悬垂在古城的脖颈，吹拂它的，是江南的风。
　　 水流细腻，也不喧哗，仿佛不是在流淌，而是飘着。两岸临水都是些老式的建筑，亭台轩榭，鳞次栉比，影子落在河水里，像云一样浮动，仿佛女子扭着窈窕的腰肢，一段一段地，舒缓而有节律，荡漾出优雅的韵致。
　　 河面上间或就会有一座小桥架在两岸，也会有穿裙子撑伞的女子走过。很多桥是拱形的，即使桥面是平的，下面的桥孔也一定是弯曲的，这和弯曲的河道、弯曲的树影、弯曲的风、弯曲的女子身形格外契合，勾勒出江南的柔软。
　　 那些时日，我常常立在某座桥的桥头，把胳膊架在栏杆上托起下颌，出神地望着河水。看阳光中水面跳跃的光斑。注视久了，那些光斑就灵动起来，一条条，一片片涌进眼眸，充溢了整个脑海，意识开始恍惚起来，灵魂仿佛醉酒一般悬浮，摇摇晃晃地跌入一种虚无之中，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我也消失了，只能感受到阳光还照着世界，在额头和眉睫留下抚摩的足迹。
　　 我陶醉于这种迷失，在温煦的抚慰中灵魂逃逸，这样可以忘却现实世界的存在，确切说，是忘却自己的存在。像面壁自思的达摩，像躲在田园里的培根，像骑着青牛远去的老子，像弓背敲响暮色钟声的卡西莫多，像在杂树丛里因爱而眩晕的康妮，沉浸于无我境界。
　　 我为自己觅到这条能够纾解灵魂的幽秘小径而窃喜，就像放风筝一样，不时把灵魂折叠成纸鸢，在这条小河边放飞几个小时，哪怕只有几秒钟也好。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像喜欢一个优雅女人一样喜欢这条小河流，也许，我的情感和意志过于坚硬，北方的风雪只适合打磨我的骨骼和肌肉，却无法润泽心灵，只有这种南方的涓涓细流才会注入我的意识，滋润龟裂的心田。
　　 而每每在我淹留桥头的时候，总有一缕风吹过，以至于让我熟悉了它，那就是，秦淮河的风。
　　
　　 二
　　 踏上宽阔的过街天桥，仲秋中午的阳光依旧那么强烈，把我的身体聚成一个蠕动的怪影。一个戴草帽的男人蹲在桥中间的栏杆旁，他面前是一块布，上面躺着几只慵懒的小狗。
　　 来到秦淮河畔之后，常有一种落寞的情绪缠绕着我，像一棵被移植的树，望着陌生的街道和行人，摇摆着无聊的枝叶。我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只黑色的小狗，抱着它走下天桥，男人摘下草帽不停地朝我道谢，黢黑的脸庞不知注视我的背影多久。我丢下一张百元钞票，他的卖价是每只五十元。小黑狗也仰头端详我，毕竟，我没有黢黑的脸庞。我想，它应该很满意我的怀抱，所以它的眼眸没有丝毫惊慌，只是不时好奇地打量我，像一个拘谨而温顺的江南女人。
　　 回到住处，我才意识到自己该有多么鲁莽。我并不具有养育另一个弱小生命的条件，没有食物，没有笼子，也没有经验，第一个晚上，我甚至不知道该把它安置在哪里。那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我把它放在另一个房间里，在我准备睡觉时，它就拍打门扇，吱吱地叫着，像只恐惧的小老鼠。我又把它放在我的卧室，它又拍着床脚，继续吱吱地叫。我这才明白，它应该是想睡在我的身旁。这个要求有些高，尽管我并不讨厌小动物，同时也理解它渴望爱抚的心情，但毕竟没达到相拥而卧的地步，这让我十分为难。最终，我把它安置在床头柜里，那个木质的床头柜与我咫尺之间。这是我在不丧失自己原则的基础上作出的最大妥协，好在它也接受了这个安排，在吱吱地叫了几声之后，安静地伏在床头柜里。虽然没有肌肤接触，但却呼吸相闻，彼此似乎也不缺少亲近感。
　　 我每日早出晚归，像一只沉重的钟摆，从城市的一端荡到另一端，周而复始。它也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早晨注视着我离开房间，发出吱吱地叫声，晚上在我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欢快地叫着，像一只绒球滚到我的脚面上。这给空旷的房间带来了些许生气，让我开始喜欢乘着暮色返回住处的路程，开始牵挂一个小生命。至于吃的，自然是我吃什么它吃什么。当然，鉴于它还很小，订的牛奶我们也共同分享，只是它的份额要比我多一些。
　　 我带着它去秦淮河边散步，踏着江南暮色。虽然它很乖巧，时时环绕着我，但我还是常常觅不到它。以为它是河边行人的一只鞋子在动，也以为某一只鞋子是它。当我在桥边注视河水时，就把它放在桥栏上。它伏着，像我一样，静静地看，样子颇有些哲学的深沉，仿佛也能从河面的微波中体味到存在的意义，或者在时间和空间中迷失自我。
　　 后来，它大了，奔跑的速度极快，常常在楼群和街道上穿梭，像一道黑色的光电，一闪就不见了，我为寻觅它而苦恼。于是，我困惑起来，觉得它越来越像我——一个粗犷的北方男人，而不是一个娇柔婉约的江南女子。
　　 一年后，我离开了秦淮河，也离开了它。好在那时它已经很强壮了，不再需要我的呵护和牛奶。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一直没有回到秦淮河边，无从知晓它究竟生活得如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老了，它比我更老，更有可能是，它已经走完了生命旅程。不过，我猜想，它一定不会忘了那个喂它牛奶的男人，那个在秦淮河的桥头和它一起注视河水的男人，那个操着北方口音呼唤它的男人。
　　
　　 三
　　 有段时间，我从夫子庙迁到燕子矶旁居住，像一只没有巢的鸟，随便择一棵树栖息。据说，李白曾经到过燕子矶，我在那座黑石崖上寻了几次，除了传说和崖下的浪花，没有觅到他的足迹。已经没有人关心一个一千多年前的诗人了，更多的人来到这里，有时仅仅是为了寻找新生活的路径。
　　 住在我的隔壁，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内蒙女孩，有着大而明亮的眼睛，却忽闪着迷惑。在家里，她总是穿一条红色的百褶裙。她说高中毕业后想要闯荡一下，就只身来到了南京。
　　 “我有时真不知道，自己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她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文案，虽然轻闲，薪金也少。她到了能够思索人生的年龄，就常在困惑时这样问我，或许，是在问她自己。
　　 我淡淡地笑了。我不喜欢对别人的思考做出评价，这样的时候，我就会笑，但总是笑得艰难和愚蠢，因为这本来就没什么可以发笑的。“哦，或许，就是为了到这里来吧？”我还是敷衍了一句。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她骑一辆红色的电瓶车，那是她母亲给她买的，有时晚上下班很晚，停车场那条小巷曲折昏暗，她就央我陪她过去。
　　 她撅着嘴想了想，就噗哧笑了，晃着头说：“也是那个道理，至少，我来过了呀。”她的眼睛格外明亮。不远处，长江的浪拍在燕子矶上，发出低沉的声音。
　　 有时，她也会哭，虽然从没有在我面前哭过，但眼角的泪痕坦白了一切。我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哭，哭是女人表述情感的一种方式，男人不会理解，即使理解了也无济于事。正如我常常笑一样，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笑，苦苦地笑。我曾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笑，这才发现，笑的样子很难看，甚至不能定义为一种笑，充其量是嘴角略微一咧而已。
　　 有个晚上，我们一起去夫子庙。她说还没看过秦淮河，问我是不是很美。我说，如果你知道它的历史和传说，就会觉得美，否则，就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并不比内蒙古某条小河更美。当我们站在秦淮河边的时候，她望着月光和灯光下的河面，朝我点点头。可她似乎还是很喜欢，就在河边坐了下来，注视着幽暗的水面一动不动，很像那条小黑狗凝视河水的样子，虔诚而又困惑。河风吹来，她的额头上垂落几绺长长的散发，像河边的垂柳微微摇曳。很长时间，我们没有说话，河水一样缄默。许久，她扭过脸站起来，一滴泪水从脸颊划过，在月色中闪烁着光泽，格外清晰。
　　 “想家了？”我问。
　　 她擦拭一下眼角，又掩饰地拉拉裙子说：“也许吧，我家不远处真有一条小河流，比它美。”
　　 “你可以考虑回内蒙的。”我扯下一片树叶，丢向河水。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
　　 “为什么？那怎么可能呢？”她惊愕地看着我，仿佛受到了羞辱。
　　 五个月后，公司为我安排了新的公寓。搬走的那个雨天，她请了假，吃力地把一只旅行箱递给我，然后隔着墨色车窗摆摆手。雨水沿着玻璃窗流淌，她的影子绰约，像倒映在秦淮河里的树影。
　　 之后，我们通了几次电话。最后一次，她说她可能嫁人。
　　
　　 四
　　 新的公寓离玄武老城门很近，无事的时候，我就步行进入玄武公园，踏上旧城墙，沿着斑驳的青砖散步，让玄武湖风吹拂额头。
　　 大约四十多年前，第一次到南京好像二月份，我穿了件厚重的灰色呢子大衣。一走出车站，就被眼前的一片世界吸引——一大片碧绿的湖水微微荡漾，湖心岛上草色绒绒，树木叶片挺翘，鸟儿飞来飞去，鸣叫一个春天——我顿时感到时间和空间的神幻，经过一个昼夜的颠簸，从冰雪覆盖的原野，到绿意犹浓的湖畔，是一种真实而迷幻的穿越，扑面而来的温润，让我在惊愕欣喜之余，脱下尴尬的大衣，上面挂着几枚尚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
　　 如果说，秦淮河是江南女人解下的一条绢丝腰带，那么，玄武湖就是那个女人的飘逸的裙子，散发出温婉的江南气息。
　　 我曾泛舟玄武湖上，那是一种有蓬顶的游览船，湖风习习，不需摇橹，船就在湖面自由漂移，像一片坠落的叶子躺在涟漪上，随波荡漾。同舟的是两个历史系函授在读的硕士研究生，一男一女。他们对着不远处的城墙谈古论今，情致盎然，我缄口不语。倒是不合时宜地点燃一支香烟，看着蓝色的烟雾从船舷飘到水面，随着波光中的涟漪飘向远处，飘向岸边的一片小树林。
　　 那时，他们指点旧城墙，谈论玄武，我的思想凛然一抖，不由自主也浸入到历史文化的情境中。那只黑色的神兽，以一种凝重的神态伏在这座古城的北端，伏在历史的朔方，与正南方向的朱雀遥相对应，总是时间里默默凝望，定格于自己的空间方位。亘古以来，朱雀与玄武从不混淆。朱雀楼下就是蜿蜒的秦淮河，汩汩水声散发出悠久的芳香。那一瞬间，我有些眩晕，沉溺于一种诡谲的逻辑漩涡。像伏在秦淮河桥头一样，潋滟的波光让时空幻变。历史与信仰，常常就是一个隐喻，在时间的残垣断壁下支撑着一个布满灰尘的哲理。有时，我们把它称之为命运。譬如，我居然就和这两位年轻学生同乘一条小舟，泛波在异乡的湖泊，我们的生命本无任何牵连，如同玄武与朱雀。一条纤细的胳膊指向旧城墙，女生建议划过去，她想让自己离历史更近一些。那只胳膊在阳光中近乎透彻，肌肤晶莹，带着南方女人特有的细腻。我陡然觉得，她似乎不太适合学习历史，历史是满脸皱褶的旅人，身上披着久远的尘埃，与她那白皙的肤色毫不契合，我居然有些替她惋惜。
　　 我已然忘却了那女生的摸样，也忘却了她的姓名，能记住的，似乎只有她是安徽人。安徽在历史的版图上，也属于北方。
　　
　　 五
　　 历史是用来记忆的，但有时，也是用来忘却的。
　　 关于南京的记忆，似乎还有很多，但大都是一些模糊的影像。如同一盘老旧的磁带在卡式录音机里旋转，总是咿咿呀呀的，带着羞于表述的尴尬，也拉长了本来节奏，这就是忘却性。倘若还那么真切灵现，就不成其为历史了。
　　 或许，随着时间的脚步，上面这些记忆也会慢慢褪掉颜色，变成泛黄的照片，真正走进历史。也或许，在将来的记忆中，那只黑色的小狗会记成灰色的，那个内蒙姑娘的红裙子和红电瓶车会变成褐色的，那个安徽女生的肤色会暗淡而丑陋，秦淮河变成一条小溪，燕子矶变成一块江心礁石，玄武湖变成一双女人的眼睛……
　　 这无关紧要，思想就是这样一个历程：把邂逅的东西塞进去，越多越好，到最后再把这些东西清理出去，直至一件不剩。生命，是一次搬运，把人生故事造出来，再转交给历史。像火苗点燃、燃烧、熄灭。
　　 我又听到了水流声，应该是秦淮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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