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同题·秋】那缕光(散文)
一
她坐在院里好几天了。院子的南面紧挨着公园,公园里的树高低不一。大清早太阳照在树冠上,蓬勃的光在空气中升腾、旋转,偶尔窜进院落,伏在断墙边、栅栏上、甚或木椅中她的身体里。
这所房子是她几十年的积蓄,如今挂在中介公司准备出售。来这座城市三十年了,除这所房子,她什么也没有。昨夜姐打电话来,她没告诉姐她辞去工作的事。当初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她也没告诉任何人。
农村长大的孩子,农活早已锤炼出一幅盔甲,几十年,从没担心过身体。上月的某天下午,上班间隙她突然呼吸急促,有几秒,喉咙里被什么塞住了,换不上气来。她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毛病。最后医生诊断出一个“更年期综合症”。看着诊断结果,她的心沉在这张薄薄的纸片下,透不出一丝气息。
二
她把辞职信递给老板时避开了他诧异的目光。她在这个单位已工作二十年,从没想过离职。老板知道她递出这封信便没有回头的可能。她跟他二十年,细到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无需言语。
她自己也没明白是上月的检查结果,还是前不久看了《月亮与六便士》让她下的这个决心。她走出办公大楼的那天下午,小燕送她到门口。小燕是她的下属,跟了她十二年。从小燕的泪眼里她看到一个清冷的影子。
她喜欢这个院子,当初买下它时,看中的是这里的环境。院子有十几个平方。最近两年她在网络上学画画,有时间便在院里支上画板。没辞职前这样的日子一年没超过一位数。姐说这个年龄还去学画画,能画出什么名堂?是啊,在姐的眼里,多挣钱才是正经事。
说到挣钱,这些年她是挣了不少钱。从最初的二位数到如今的五位数、六位数。都说有了钱就有了一切,除了这个院子,她却什么也没有。尽管那些吃咸菜拌白米饭的日子只存在飘浮的梦里。
院子的断墙,是何时垮塌的,她记不清楚。那夜,风不停从玻璃缝灌进来,屋子成了一个大布袋,鼓胀得浑圆。呼啸层层叠叠,万军过隙地从门缝、墙缝往里钻,它们比她更熟悉路径。四壁不停晃动,屋顶的椽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她注视晃动的屋子悬在半空,不停地颤抖。闪电、雷鸣相互交织,一闪一闪的亮光是一把钩子,悬在窗口想把她的心钩出去。突然室外“轰”的一声......
晨曦的光挂在窗格子的顶部,鸟儿的清音一声一声由远及近,她从黑暗底部浮上来。暴雨后的清晨格外鲜活。
几株月季埋在断墙下,居然在一个月后伸出了枝叶,花骨朵在枝丫间冒出小圆点。她购了十几米栅栏倚在断墙上把院子重新围了起来。她习惯生活中的修补。
三
在这座大都市,每天早出晚归,她成了木偶,亦或一具被诅咒的木乃伊,二点一线在空气中游荡。有一天这具木乃伊会层层脱落,化为齑粉,她的脑子常常会钻出这样的想法。
云飘在上空,天离她很近。院子里的香樟树缀满沙沙声。光洒在她的睫毛上,微微一颤滑入脖颈四散开来。她闭上眼,记忆的豁口飘浮起烟尘:初踏入这座城市,什么也不懂。第一次去应聘工作连电梯也不敢乘坐。当她气喘吁吁爬上十一层,招聘人员惊鄂的表情似电击般使她每一个毛孔、及毛孔里的血液紧缩,脸涨得通红。
她是一粒种子落在这座城,等着枝繁叶茂。多年来,乡音已退却。她买下这座院时,这颗种子似乎露出了小小的叶片。但随着日子的往复,种子没绽出生命的枝叶,却开始萎缩。这座城越来越现代。穿行于大街小巷,矮小的平房已变成高楼大厦;霓虹的街灯、飞驰的地铁如一幅幅画卷。不知不觉,她成了站在画外的那个人。望着画里的声色喧嚣,她走不进去,或者说不想进去。某天下午,她置身宽阔大街,看着奔流的车辆,泪突然扑簌而下,没来由的。她跟那些车辆有什么异同?她在这座城里也仅仅是往返了三十个春秋,什么也没留下。青春被车轮辗压,颓败成一张灰白的粗布,挂在岁月边际,独自瑟缩。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太阳将房屋的暗影铺满小院,白昼的光从深处渐渐消失,石桌泛起的凉蔓延至她身体里,手里握着的书变得模糊不清。凉意在灰暗里聚集,铺天盖地的,她挣扎着从椅子里站起来,抖落寒气,退进室内。
手机的屏幕亮了,中介发来信息,买房的人准备明天来签合同。她从心底吐出一口长气,关掉屏幕。黑夜如幔布裹住她沉沉睡去。
四
站在异域的阳光下,空气散发出热带雨林的潮湿。雨后的树叶闪着明晃晃的光斑,耀得她睁不开眼。她用手搭在额头钻进等候一侧的出租车。车在高速路上匀速前行,反光镜里她看到移动的串串光点,蓝色、紫红、青灰不断交织闪落在路面,偶尔也透过玻离跌进她的手臂,嵌入毛孔里。
三年前,她居住的城市没有一片阳光,天空如丧葬,灰灰一片。他的话也冰冷得刺骨。那个冬天,她是一株病泱泱的草,叶已失去色泽。朋友瞅着她,劝她出去走走。
当她从悬舱踏出,天空没有云,一张纯蓝的大幕布挂在上空,干净透彻。风带着晨曦包裹着她,那一刻她的眼眸便印上了这座小城。
光牵着她,站在这座陌生的小城街道。她喜欢陌生,可以让麻木的触须探向各个角落,寻觅生命的源头。如荷尔德林的诗:依源头而居者,断难流离。
五
她离开那座大都市给姐挂了一个电话。姐在电话那头喂喂的时候,她已关掉手机钻进机舱。第一次这样对姐,莫名涌出的快感伴着她做了一个梦:一只鸟,俯冲向云端,羽翼展开,风托着它,自由地滑向无垠的太空,身后留下的长长弧线在光影里织成了一匹锦。
姐告诉她一个女人的幸福全拴在婚姻里。她执意要离婚时,姐眼里的绝望没能冻住她。
在异域的小城,透过玻窗她望见小径的尽头,一朵蔷薇花在藤蔓里探出身子;大片的朱蕉在光里透着血红的紫;依着小径的围墙坠满枝条的芒果在空气中散发出黏人的香甜。果青的绿压弯了枝头。
初夏的清晨透着活泼,一缕风拉扯着她的身子从沉睡的边缘醒来。她伸手捋了捋额前的发丝。披在身上的尘埃被夜色折叠,已飘向青蓝的上空。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屋子,照进她的眼眸,她的脸皱成了一团。她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微微向后伸展隐在了晨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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