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食物，如果用来吃桌饭，吃着香，香气经久不散。我始终认为，没有吃过桌饭，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妻子说，如果孩子厌食，不爱吃饭，不好养，那就弄个圆桌，拼上一圈孩子，所有的毛病都会痊愈。她的话也佐证了我的观点。
　　
　　 一
　　 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回家，父亲第一句话问，饭怎么吃？我说，用嘴吃。惹得父亲白眼翻两圈。其实，父亲是看了归来身体结实了，不再像离家时那么临风见摇，那么骨干孑立，感到高兴。父亲说，好好说话！我告诉他，我们吃的是桌饭，吃得饱，吃得好。
　　 民以食为天。父亲见面问吃饭，符合古制先例。他是从挨饿的年代捂着肚子忍饥挨饿走过来的人，最懂得吃饭的意义。1978年秋，我考上了师范，第一要务就是去公社注销了农村户口，从此成为公家的人。临走，父亲说，好好读书，把饭碗挷（胶东方言，是捧的意思，读阳平声）好。我说，通知书说“自带饭具”，伙食费公家负责，不涉及挷好挷不好。
　　 后来想，可能是父亲担心我的性格不稳重，才唠叨叮嘱。那时就有捧着公家的饭碗，不慎就打了的。父亲是指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要我引以为戒。尽管这一年的年底，右派开始“摘帽”平反了，父亲还是不希望我的前途有什么闪失。
　　 我们班级42个人，分为5个小组。吃饭也是以组为单位。我们组三男五女，被安排在大食堂靠前的窗处。想不到，从此一起吃饭，每日三时一个桌，顿顿在一起，形同一家人。
　　 我们的“饭圈子”（指饭费）是国家统配的，每人每月18块钱，不分到学生手中，由食堂统一使用，吃饭时，小组派两人领饭菜，然后平均分配，围桌吃饭。
　　 说实在的，我是很喜欢吃大食堂的饭菜的。主要理由是，食堂的馒头个大也暄，一般是八两一个，一刀断开，拿在手里，就像捧着一个小枕头。食堂的菜，有油水，还漂着白肉，看着很来食欲。白肉，是我们最需要的蛋白质，与“腻”不沾边。我们饭桌的八人，都来自农村，对于师范的饭菜，都怀有十二分的感恩，用不着忆苦思甜，我们有时候在宿舍就谈起感受，读书无需学费，吃饭不用花钱，这样的日子啊，我们只是凭着考了个合格的分数就得到了，真的是便宜了我们。懂事是从感恩开始的，没有堂皇的大道理，只有内心的感悟。如果说，心中有一架天平，砝码总向我们倾斜。
　　
　　 二
　　 那年，我21岁。每顿饭的量，对我而言，胃口就像一个蛇皮袋，饭菜装进去，足以占个五分之一。心想，要学着控制食量，父亲也说，吃公家饭的人，有油水了，都是精品，吃不多的。的确，那些女生每顿饭都吃不了，馒头掐下一截，剩下的放在饭筐里。带头这样做的是我们的小组长小姚，她长得胖乎乎，我觉得入学一个月更胖了。我想，俗语说，喝口凉水都长肉。这话适合她。所以她这么一带头，剩下四个女生也都效仿，就连体型有点大的“大莲”也学着节制饮食了。那时可没有减肥要少吃饭的说法，从农村进城，从饥寒过来，填饱肚子为本，至于美，似乎在脑子里不挂弦儿，我们学的美学课程里也没有什么“以肥为美”、“以瘦为美”的说法，学过“增之一分则腴，减之一分则瘦”的句子，总觉得这是作文之道，是炼字的法则，与人的胖瘦再也无关。
　　 一开始，我们男生觉得是小姚大莲生病了，食欲不振。投去关切的目光，不知她们是否读得懂。
　　 我们组最能吃的是即墨同学志水，人比我瘦，饭量杠杠的，他身上的每一块肉的单位体积都是质量最重的。他说，以后吃饭慢点吃，别狼吞虎咽了。我不知何意，以为是吃相不好，他提醒我。我俩的确放慢了食速，很不习惯。咬一口馒头，要微张嘴，口中的食物要细嚼慢咽，有时候很不习惯，就干脆朝窗外看，屋后是空地，只有遍地的野草，女同学嗤笑我们是在寻觅作文的风景题材，夸我俩学习真用功，这让我们哭笑不得。女生吃完，我们才进入了角色，找到了饱餐一顿的状态。饭筐剩下很多馒头块，我们可以风卷残云了。如我和志水，完全可以吃上两块。普通的饭菜，令我们大快朵颐，那种满足感，无法形容。原来，女生也是觉得我们男生吃不饱，所以才每人省下一点接济着我们。只是她们不想把话挑明了，可能是怕我们死要面子吧。我们男生都心存感激，无以为报，如果遇到周末，我们小组的女生端着脸盆去水池洗衣，我们都套着近乎，帮忙送到水龙头边，这也让别的小组的女生羡慕生了嘲讽之语，我们权当耳旁风，不予理睬。那种感激和回报，是发自内心，不掺杂任何的杂念，纯粹而淳朴。
　　 其实，小姚早就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吃不饱，我们便戳空溜出校门，那时管理也严，不是周末，不准随便出校门。可饥肠辘辘的我们就顾不得纪律了，校门外有野摊，路边摆一个铁桶炉子，从炉子里飞出的烤饼香，实在牵魂挂肚。不加任何食材的烤饼，两分钱到五分钱一枚，一周买上三五次，勉强可以填饱肚皮。小姚提醒我们不要违反纪律，以后就不要外出了。哦，原来她省下半块馒头，是为了让我们遵守纪律。我不服！理由是不食“嗟来之食”！可她和几个女生每顿饭留着馒头，依然如故。这让我倍感羞愧。其实，到后期，我家庭的变故，我已经吃不起烟台烤饼了，尽管那个香味依然绕鼻萦心，但我还是控制得住。
　　
　　 三
　　 吃桌饭，本来女生吃得慢，后来女生吃得快。这快慢的变化，全因我们男生。再后来，打饭回来分菜，根本就不让我们男生插手，女生把勺，给我们男生的碗里盛得总是多。志水过意不去，干脆和女生抢着分。吃一顿桌饭，远超了吃饭的意义，那种纯粹的同学友谊，相互关照的细节，每每让我鼻子一酸，每顿饭都是感情饭，这份感情无以回报，女生如果有什么反常表现，都令我们猜疑，希望不要出事。其实，我们能够做得很有限，只能投去同情与呵护的目光，并不希望女生可以读懂，而我们心中表达出来就感觉满足了。
　　 我还记得，周末我们三个男生去逛书店回来晚了，揭开饭筐，六个大馒头朝我们发笑，我们的菜在各自的碗里，上面用女生的碗倒扣着，保温。谁组织的，她们在我们背后嘀咕了什么？我们试图还原那些细节，努力去感受细节的温度。哦，她们其中肯定有人说，三个傻小子走那么远的路，肯定饿了，每人给两个馒头，撑死他们！
　　 一顿饭，饥饱不是目的了。那两年，让我学会了怎样去读懂别人，贫穷和饥饿，往往会左右着人的自尊心，我始终认为，我们班级我们小组的那些女生不但有知识，还有文化，有体恤别人的一颗心，我们也不想得一个“大肚汉”的称号，又忍不住饥饿，女生看透却不说透，不揭穿，留给我们的是面子和自尊。
　　 读书的时光很美好，而在美好时光里少不了吃桌饭的镜头，桌饭构成了很多记忆的断片，连接起来，曾经的同学，曾经的细节，都复活了起来。那个饭桌，是安顿我对同学美好感情的地方，无可替代。
　　 十几年前，我去莱州一中参观，遇到了老同学小姚。叙旧的主题就是吃桌饭。她说，如果不是那时省着点吃，没有你替我消耗卡路里，你看看，现在我胖成啥样，你都不敢想。而在我心中，美与胖瘦无关。我从小姚身上依然可以感受到美的力量，那种力量是弃绝了那些表层的东西的，透露出来的是人格的美。我约她单独宴请她一顿，回报她那两年留下的那些馒头，她笑得前仰后合，说，我是姐，也要尽地主之谊，必须客随主便。
　　 吃桌饭，这个词可能随着时光的演进，会渐渐消失。我还是怀念桌饭的氛围，度过贫寒，专注读书，桌饭的意义，多么大，怎么可以抹杀。
　　
　　 四
　　 几次去济南，又听到类似的词，亲家公说，不要在家里凑合了，去“吃桌”，亲家母说，一年也不见来，就得去“吃桌子”。女儿也跟着说什么“吃转盘”。一个“桌”字，早就有了形式和内容上的变化，这令我一再想起当年求学吃桌饭的情境，吃桌饭是家庭文化之一种，吃的是一种相亲相近和乐无隙的情怀，饭菜是什么样，谁还在乎呢。饭菜的味道，吃过之后，唇齿不再记得，而那份情怀，却成了多少年都挥之不去的味道。
　　 高中毕业那年会生产队劳动，曾吃过“地埂根饭”，家里送饭到地头，饭送齐了，大家找一处地埂，蹲在避风处吃饭。也互相看看别人的碗里有什么，然后夹上一筷子互换，交换有无。那些年，中国人吃饭的形式千奇百怪，创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饮食文化，正是这些文化，养育了我们，也让我们懂得了彼此关照的含义，懂得了分享。饭食可能很粗陋简朴，但情感的力量融入饭食，那就成了不一样的美食。
　　 有人说，唯美食不可辜负。如果单单从口欲的满足而言，我觉得很肤浅，还有和我们一起品用美食的那些人，更值得怀念和铭记。
　　 有时候我想，幸福，不管过去多少年，总是会轻轻袭来，幸福感是最保鲜的，见到亲戚朋友老同学，幸福感来了，那就去吃桌，吃桌，要比觥筹交错、钟鸣鼎食、山珍海味、饕餮大餐这些激发食欲的词更含蓄，韵味更悠长。
　　 有人评价散文家汪曾祺，说他是“最懂吃”的人；我这样评价我们那个小组的女生，是最懂得分享吃的人。有人说，江湖人的友谊是从一顿饭开始的，我说同学的友谊，是从吃桌饭开始的。
　　
　　 2022年9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