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金风玉露。层林始染。
　　 蔚蓝的天空下，雁飞阵阵，声声远去。旷野如锦，柿子黄了，石榴紫了，柚子还是绿的。乌桕树的叶子开始隐隐泛红，是欲燃未燃的样子，一片斑斓。
　　 这时，垄上的稻子已经收割完毕，稻田里的田水全干了，又到了挖泥鳅的大好时光。
　　 吃过早饭，我跟着豺狗到黄垄去挖泥鳅。
　　 舟浦的田地是一垄一垄、一坡一坡的。稻子还在时，垄上一片金黄，现在，田里除了稻茬子，便是如小山般崔嵬的稻秆垛了。但是，垄上并不寂寞，因为，每条垄上，都有很多泥鳅，每天，总是会有很多大人小孩在那里挖泥鳅。
　　 挖泥鳅，一般人都是在附近的稻田里挖的。黄垄距村庄有两三里地，较远。可豺狗硬是要到黄垄去。他说，黄垄的泥鳅是最多的，最肥的，最美的。他十三岁了，从小就在山上野，猴精猴精的，是挖泥鳅的高手。我是他的跟屁虫，他说咋的就咋的，他到哪，我就跟到哪。
　　 我们的工具有两件，一把锄头板，扛在肩上，一只鱼篓，挂在腰间。到了黄垄，豺狗选准了一丘靠在溪坝边的“水头田”，说，水头田的泥鳅是最多的，咱们就在这里挖。说罢，他便脱了鞋子，赤着脚，把裤管卷到膝盖上，走到田里。秋深了，天气有点冷，田土是湿的，稻茬上还结着白霜呢。我迟疑着，不敢脱鞋子。豺狗说，怕冷，你还来挖什么泥鳅呀？快脱吧，待会儿你别喊热就好了。我吸了一口气，把鞋脱了，赤足往田间一站，踩在薄霜上，唰的一声。妈耶，冷啊！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掌心呼啦啦地直往身上窜，透心的寒。
　　 这年我十岁，是初次去挖泥鳅，啥都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挖。一到田里，我便举起锄头板，不问青红皂白，扑哧扑哧地挖掘了起来。豺狗见了，哈哈大笑，说，你这样挖，不是挖泥鳅，而是在掘田泥。说着，他便手把手教我。他告诉我，挖泥鳅的窍门有三点：一找二挖三捉。一找就是先找泥鳅洞。这一步最重要，因为田水干了，泥鳅全躲到地下去了，但它们会从地下往地面吹出一个小孔来，用来出气。原来，泥鳅洞就是泥鳅的出气孔。二挖就是挖泥鳅。他说挖泥鳅不能照着洞子挖，得由外及里，不然，就会把泥鳅挖断了。三捉就是把泥鳅捉到鱼篓里。这也有讲究，伸手捉泥鳅时，不要用力过猛，得使巧劲，否则，泥鳅滑溜溜的，捉不住。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做示范。他弓着腰，低着头，把目光往地上扎，未几，就发现了田角边有一个豆般大的小孔眼，泥鳅洞找到了。接着，他开始挖。他先是用锄头板对准小孔横铲了一下，果然，那个小孔在下面就变大了，圆滑滑的。此时，他变得小心翼翼了，把小孔四周的泥土一一轻轻地挖开，不一会，一条尖头扁尾、浑身泛黄的泥鳅就被他挖了出来。最后，他伸出两指，朝泥鳅脖子上轻柔地一夹，便将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捉到了鱼篓里。
　　 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太好玩了。
　　
　　 二
　　 接下来，我照样画葫芦，开始正式挖泥鳅。
　　 我先去寻找泥鳅洞，然后再开挖。找泥鳅洞并不难，我眼尖，加之心细，挖完一个，很快就会又找到一个。每发现一个泥鳅洞，我的眼睛就会亮一下，心儿也会跟着跳一下，惊喜啊。然而到了挖的环节，因为我的力气还不大，就显得吃力了。我挖得很慢，即便是挖到泥鳅了，光把它捉到篓里，也得折腾上好一会。半晌过去，豺狗都挖一斤多了，我只挖到了十多条泥鳅。
　　 泥鳅有大有小，小的蚯蚓大，大的姆指粗。我边挖边总结，发现了一个秘密——往往泥鳅洞越大，里面的泥鳅也就越大。于是，我便专门去找那些大的泥鳅洞，挖大泥鳅。我在田埂边，发现有不少的洞孔。这些洞孔，干干的，糙糙的，很大，直往田埂上透。我不禁大喜，心想这洞里肯定是会藏着大泥瞅。我把锄头板轮圆了，卟卟卟地掘下去，洞透到哪里，我就掘到哪里，两掘三掘，就把“田岸骨”都挖掉了。豺狗看见，腾腾腾地跑过来，咧嘴斥道，狗亮，你不好了，你把人家的田岸骨掘了干嘛？我说挖大泥鳅呀！他悻悻道，田岸上哪来的泥鳅，要找大泥鳅，你得到田坎脚下去找。他见我还是不信，便伸手往洞里掏，眨眼间，就掏出了一个小家伙来。我定目一看，那家伙黑头凸眼，通体黄褐色，长有四只足，前两只足格外粗壮，原来是只该死的田狗（蝼蛄）。
　　 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我离开田埂边，转战至田坎下。顷后，就在田坎下发现了一个泥鳅洞。这个泥鳅洞，足有姆指般大，洞口被一层薄薄的的积水淹着，好像还有气泡往外冒。我有了教训，不敢贸然下手，心想，这难道是一个蛇洞？里面难不成住着草花蛇？我越想越害怕，便叫来豺狗。豺狗只瞄了一眼，说了句“有大货了”，便开干了。这个洞湿漉漉的，异常的光滑，很深很深，在地下弯来曲去的，地道一样。豺狗沿着田坎脚足足挖了一米多远，仍见洞穴往里面透着，还是看不见泥鳅的影子。他挖得大汗淋漓，不停地往脸上擦汗，很快就成为一个花面猫了。
　　 我说，算了吧，再挖，会把田坎挖塌的。
　　 豺狗抹把汗，脸上又多了一道泥巴的痕迹。他说，奶奶的，这家伙成精了，今天要是挖不到它，老子就不是豺狗了。
　　 我在一旁看，他继续挖。挖着，挖着，终于他所说的大货现身了。是一条长长的家伙，黄澄澄的，身子是扭来扭去的。这不是蛇吗？我大叫一声“蛇”！扭头便跑。豺狗嘿嘿道，胆小鬼，这是条大黄鳝，你跑个屁！我停下脚步，回头看，豺狗手上拎着的果真是一条大黄鳝，棒槌儿般大，两尺多长，乍看，跟草花蛇一模一样。
　　 初次去挖泥鳅，由于手生，加之没经验，我收获甚薄，挖了半天，总共才挖了二十多条大小不一的泥鳅。豺狗则是收获满满，他足足挖了半篓儿。回家路上，他分给我一些，让我凑足一碗。他是一个讲义气的人，真够哥们。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几次下来，我就得心应手了。但是，跟豺狗还是没法比，他半天能挖三斤左右的泥鳅，而且每条都是生龙活虎的，完美无缺。我呢？小则半斤，最多也不会超过一斤，那些泥鳅往往会被我挖得遍体鳞伤，有的更惨，被锄头板劈为两截。对此，我毫不气馁，乐此不疲。一个冬天过去，我便成为一个挖泥鳅小侠了。
　　
　　 三
　　 总以为，泥鳅长在田里，人人都可以去挖，谁挖就是谁的。可是，谁能想到呢？为了挖泥鳅，我们差点就闯了大祸。
　　 一次，豺狗带我到后半山垄去挖泥鳅。后半山垄处在盆地南缘的半山腰上，离舟浦五六里路。那里，有一座水库，水库的下面，是一垄层层级级的梯田。那里，有一个叫川良的汉子，每天早上，都会拎着一桶泥鳅到山下叫卖。豺狗说，后半山垄的泥鳅肯定会很多，咱们不妨到那里去看看。
　　 那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来不及吃早饭便蹚着薄雾去了。来到后半山垄，太阳才从东山顶上冉冉升起。我们看到那些梯田，有些已经被人挖烂了，如被铁犁翻了一样，有的仍是原封未动，安然无恙。垄上无人，只有风在吹，鸟在叫，犹如黎明的山野，静悄悄的。我们走到一丘半干半湿的稻田，开挖。果然，这里多泥鳅，不是一般的多，而是贼多，几乎是每隔一步，就可以挖到一条泥鳅。我与豺狗仿佛发现了新大陆，高兴坏了，便一鼓作气，马不停蹄地猛挖了起来。临近中午，就连我这个刚上路的门外汉，大概都挖了两斤多，豺狗就甭提了，肯定是大有所获。
　　 我们到溪里洗了手脚，穿上鞋子，正欲往回走，谁料就在此时，川良拎着水桶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前面。他三十开外，精瘦乌黑，蓬头垢面，是个脑袋里缺根大弦的二愣子。他朝我们走了过来，瞅了瞅我们的鱼篓。猛然，他将我们的鱼篓抢了过去，把泥鳅一咕噜全倒入了他的水桶里。我与豺狗傻了，问他为何要抢我们的泥鳅。他沉着脸说，这垄上的泥鳅是我养的，你们居然敢来偷泥鳅，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我们急了。豺狗扑上去抢，被川良一脚踢了个底朝天。豺狗岂能认输，一个鲤鱼打挺从地跃起，拿着锄头板要跟川良拼命。我被吓坏了，一边抱着豺狗的腿，一边哇哇大哭，哭喊着，不要呀！不要呀！豺狗用力挣扎，川良赤着脸，在对面举着锄头板，严阵以待。
　　 眼看一场惨剧就要发生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过来了。她是川良的母亲，一位菩萨心肠的老人。她问明原委，抬手就给川良扇了一巴掌，然后把泥鳅倒回我们的鱼篓里。她对我们说，你们俩个娒娒，千万别跟川良一般见识，因为他是一个癫人，脑子不好，这些泥鳅是你们挖的，当然是属于你们的。她说罢，便把川良拖走了。
　　 望着老奶奶蹒跚远去的背影，我长吁了一口气，眼角又莫名地湿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弹指间，五十年过去了。但那段挖泥鳅的时光，会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如今，鬓角染霜的我，在回首往事的时候，耳边会经常回荡着一首快乐的歌谣——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