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外婆的坚强；也难忘外婆做的凉粉，通透的样子，可口的味道，除了外婆，谁做得出这样的凉粉！外婆把她的爱也做进了凉粉，令我难舍这道美味。
　　
　　 一
　　 外婆经常戏弄我，是不是又想起外婆的凉粉了才回家？再不用看外婆了，桌子上摆上一碗凉粉就算看了外婆！外婆永远是开朗的，即使是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充满阳光的。
　　 那年五月的一天，我回到了老家看望外婆。外婆见我，苍白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像迎着太阳盛开的花儿，无比灿烂，无比温暖，丝亳看不出她是一名癌症患者。她从轮椅上站起迎来，可是立马跌坐在轮椅上。原来外婆看见我来了，一高兴，居然忘记了自己因患病腿脚已瘫痪半年了。只见外婆用双手捶打着自己的双腿说，我咋这么没用呢，想站下都不行，这如何是好？看得出，她是在为自己不能站起迎我而感到难过。以前，外婆只要知道我会回来，会带上我爱吃的零食，走出几里路来迎来，帮我背包。一路上，外婆总是挽着我的手，肩并肩走着，总有问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树上的鸟儿仿佛都羡慕，从枝头跳到我们跟前，歪着圆圆的脑袋看着我们笑。四面的风知趣地变得香甜、酥软。我赶忙丢下手中包裹，飞奔着迎上去，蹲下抱着外婆的双腿，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膝盖骨上。想哭。
　　 外婆突然间觉察到什么，赶紧抬起双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和脸，用无比轻松与温柔的语气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医生说了，只是内风湿，过了这梅雨季节自然就好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外婆是癌细胞转移到了骨髓里，造成双腿瘫痪。我的内心有一种噬骨蚀心地痛。
　　 她是坚强的，其实，外婆也知道自己的病很重，只是不想让我太有牵挂，才轻描淡写。她突然笑着说，是不是想起外婆做的凉粉才回来？外婆就知道你个丫头那点心思……
　　 是啊，喝一碗凉粉，尝尝外婆的味道。我也不忍心在外婆的疾病上说什么，只能跟着外婆转移话题。
　　 外婆没有文化，不识字，她能够做出凉粉，我都觉得不容易，凉粉，是外婆的拿手好戏，她也以此为荣，在邻居那里，她喜欢炫耀，大家也公认外婆的凉粉好吃，这主要的是给与外婆以情感上的支持。患病期间，一提起凉粉，外婆也来精神，邻居们常常也做了凉粉拿来请外婆指导鉴定，主要是想讨好外婆，希望她有一个好心情，利于疾病的好转。
　　
　　 二
　　 外婆摇着轮椅，打开柜门，提出一包水果冻，一边叫我吃一边问我。“你刚才从热巴树下过，看见那短墙上的木莲熟了没有？”还没等我回答，外婆喃喃地说着，五月了，该熟了，可惜我腿脚不方便，做不了凉粉……（用木莲果提取的果胶）外婆说这话时，脸上掠过一丝伤感，当她说到我小时候最爱吃她做的凉粉时，她的脸上立马又呈现出，或喜悦，或骄傲，或甜蜜的表情。是的，她在回忆着我儿时吃凉粉的样子。
　　 当外婆回过神时，看我没有吃水果冻，就剥开一个塞进我的嘴里，说吃吧，水果冻其实就是凉粉，只是加外包装而已，你就当凉粉吃吧。我吃着外婆剥的水果冻，心里泛起各种复杂的滋味，有甜蜜，有苦涩，有难过，有幸福。
　　 说起凉粉，我就想起外婆为我做凉粉的事。外婆不是本地人，以前没见过大山，也没见过木莲，更不知凉粉是何物。某日，邻居女贞奶奶端一碗“白豆腐”来我家。说是凉粉，让我吃。我一看就喜欢，比白豆腐漂亮多了，它通体亮晶晶的，闪光银白的光，一荡一漾的，就像泊在水中的白月光。我迫不及待地用勺舀着吃。呀，它不只是色泽好看，而且口感相当好，嫩嫩滑滑、酸酸甜甜的，比平时吃的冰棒不知好吃多少倍。我一口气把它全吃完了。我突然想起没给外婆留一口。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望向外婆。可外婆没有丝亳责怪我的意思，反而说自己白活几十年了，居然不知有凉粉这东西。当即，外婆就向女贞奶奶询问做凉粉的方法。女贞奶奶贤惠、善良，亳不保留地教外婆如何做凉粉。
　　 女贞奶奶说，凉粉是木莲果做的，把采下的木莲果切成两半，取下里面的籽用纱布袋装好，放在凉开水里浸泡几分钟，然后挤压出乳白色的果汁就可。放上两三个小时就疑固了，可吃了。最后，女贞奶奶说，热巴树下就有摘，可惜已经不多了，你如果要做，就要去别地方寻寻，听说长岭、宋瓦都有。
　　 次日，外婆提着篮子，带着我去野外采摘木莲果了。我们走了好多地方。山崖边，溪水旁，古树与桥洞，都留有我们祖孙俩的身影与笑声。大多数的时候，外婆是把我安置在平阔的地方坐着，她颠着小脚爬坡越溪去采摘。一路上，有时路不好走的地方，外婆还要背着我。我侧着小脸看着外婆。外婆的脸上流淌着晶莹的汗水，身上湿透了。可她总是笑盈盈的。家里没有纱布袋，外婆一咬牙，一狠心，从蚊帐上剪下一块布料，用手工缝成袋子。为了做出的凉粉口感更好，外婆顶着毒日跑出几里路，去村后的石缝里取矿泉水。外婆按照女贞奶奶教的方法，认真仔细地操作，生怕哪里出了差错。外婆功夫了得，在女贞奶奶教的基础上，她突发奇想，做成各种色泽的凉粉。有的滴上几滴苋菜汁，有的掺上蕹菜汁，有的放上红萝卜汁……反正各种颜色都做上几碗。外婆盛给我吃时，如果我想吃酸的，她就滴上几滴米醋。如果我想吃甜的，她就加一勺白糖。反正我想吃什么味，外婆就乐呵呵地做什么味。那时，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外婆不仅让我吃个饱，还牵着我的小手，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大家吃着外婆做的凉粉，赞不绝口。外婆听了别人的赞赏，脸上飞起了红晕。
　　 外婆是听不得人家说她的好，越是表扬，她越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亮出来，恨不能一天做几次凉粉，只要有人路过，就会喊人家进来吃一碗解暑。我有时很心疼外婆，可哪能说外婆一个不字呢！
　　 外婆病了，没胃口，村里的大娘婶子会把家里认为好的东西拿来外婆尝尝，还有的把治疗风湿病的偏方拿来。外婆说，听到邻居一声笑，一阵说话，心头里顿时就热乎起来了，比什么偏方都好啊。是啊，外婆不是为了交换什么，如果说要交换，那一定是要换邻居一张开心的笑脸。
　　
　　 三
　　 在疾病面前，外婆是不屈的，她心中有一个信念，一定会好的，她相信自己的命运，但命运往往要跟她开一个开不起的玩笑。“咕咚咕咚”，外婆一口气喝下一瓷碗又苦又涩的中药。她没有皱眉。看得出，她在极力掩饰心中的难受，但她没有办法控制身体的条件反射，因药物味道太难闻，外婆身子猛抽两下，眼看就要吐出来了。我慌忙接过外婆手中的碗，剥开一个水果冻塞给外婆。我想用水果冻的香甜来稀释外婆口中的苦。因为外婆曾经就是用水果冻来甜我的嘴。
　　 外婆看一眼我手中的水果冻，用手挡开了：“你吃吧，妹崽。”她的眼睛里蓄满了疼爱。我都三十来岁的人了，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还口口声声叫我妹崽，并把水果冻让给我吃。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在我的坚持下，外婆勉强答应用勺子挖一小口给她吃，当我挖第二口时，她怎么也不吃，要我把剩下的吃了，说好东西要大家分着吃。我坚持再剥一个给外婆吃。外婆死活不答应，说不要，要我留着带回去给巾巾（我女儿）吃。我说有。她说，别骗了，镇子里连超市都没有。不管我怎么说，她还是不肯吃。最后，逼急了，她说，老打称了（很贵的意思），一斤就几个，我每次吃完药吃半个甜下嘴就行，我老了，吃了也不长个，浪费。
　　 我听了外婆说得话，心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把，我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把那么多的爱，全部给了别人，一点一滴都舍不得给自己。一下子，太多的往事一股脑儿涌入我的脑海。
　　 此时，我已经不敢提及凉粉了，外婆不可能再能下地做凉粉了。还有，那种凉性的食物，外婆怎么可以受得了呢，可是，我有什么可以来温暖外婆啊！
　　 之前，我回到外婆这里，外婆总是大把大把地往桌子上堆好吃的东西。外婆总是不停地催促着我，吃，吃，快吃，我有好多。外婆给我的感觉总是那么富有，让我吃起来的时候没有丝毫顾虑，很是轻松，很是愉快。其实，当时外公外婆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家里没有收入，并常年患病，很多的时候在吃中药，这些零食都是在外地工作的舅舅买回来给她吃药时甜一下嘴的。她舍不得吃，巴不得全塞进我的肚子里。
　　 那年，我从广东回来，外婆杀了一只老母鸡。她在老母鸡的肚子里塞满了桂圆、红枣、人参、天麻，还有几味我叫不出名字的中药。她说我在外面一年了，没人照顾，身体肯定垮了不少，得补补。她怕我嫌药味太浓不肯吃。于是，搬来凳子，坐在我旁边守着。当我表示不想吃的时候，外婆马上说，是不是药味太浓了？来，我剥一个水果冻给你甜一下嘴。说话间，外婆已把水果冻剥好往我嘴里送，接着催促我把鸡吃了。晚上，我随外婆去关鸡门，鸡窝里只有几只还来不及成年的鸡崽。这下，我全明白了，原来外婆为了给我补身子，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给宰了。
　　 外婆的情绪好些了，我又提到凉粉。“外婆啊，如果你再做几碗凉粉，就救了一只鸡的命了啊。”外婆笑起来了，说，鸡要吃，凉粉也要吃，外婆都想做给你吃。
　　 当我再次望向外婆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想哭。她对别人愿意倾尽所有，而轮到她自己时，连一个水果冻都舍不得吃啊！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反复重复着，外婆真是的，外婆真是的！外婆怎么可以这样啊！我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2006年的农历7月28日，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但在我眼里，那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我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悲凉！那天，我的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我肝肠寸断。吃凉粉成了我不可抵达的奢望，可那凉粉，那鸡那水果冻的香甜永远沉淀在我的心里，想起，心里就泛着甜蜜与温暖，偏偏又苦涩。苦涩的噬魂蚀骨，让我彻夜难眠。
　　 好长时间，我没有勇气看矮墙上，古道边，溪流处的木莲，甚至不敢看窗外的好山好水。以往的我是多么贪恋于窗外的山水啊，只要我想去，外婆一定领着我去。不知是不是外婆地下有知，怕我一下子接受不了她的抽身离去，她夜夜来我梦里，陪我疯陪我笑，教我做鞋绣花，教我煮饭做菜，教的最多的还是做凉粉。外婆又重新让我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等我老了，我回到乡下，在矮墙边，古树旁，溪水处，种上木莲，在春风里微笑。我做好多好多的凉粉，滴上各种颜色的果汁，谁喜欢，就来盛两碗。我想亲自盛一碗端给轮椅上的外婆。但，不可能了，心中徒增伤悲。外婆教会了我坚强，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懂得给别人带来快乐，而不是展现自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