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生活】德旺之死(散文)
一
太阳已经落山了,西边的晚霞红彤彤地照耀着天际。没有一丝风,天气的闷热并没有随着傍晚的降临而有所减缓。
村北壕岸上德旺家的那片玉米已经长得有半人高了。地头上,浑身衣服湿透了的德旺老汉一边擦着锄头上的泥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唉,早少不出门,晚少晒死人,明天肯定又是个争怂(song)天气。”他装上一锅旱烟,点着吸着,开始慢腾腾地朝村里走去。看上去,已经非常地疲惫了。
德旺家住在村子南街的东头。三间半新半旧的平房后面是两间地基略低的老式厢房。几件废旧的农具靠立在厢房与院墙的拐角处,土筑的院墙顶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杂草。墙顶的墙缝之间,雨水冲刷出的那些豁口,仿佛在诉说着主人家日子的恓惶。
自从去年老伴兰芳因劳累过度而突发脑溢血离世之后,原本寒酸的庭院里又增加了几分凄凉。
德旺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大林前几年结了婚,昂贵的彩礼加上由于为了订婚而不得不买的房子,使他们被几十万元的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来。指望那几亩庄稼微薄的收入来还贷款显然是杯水车薪了。不得已,大林只得留下刚过百天的女儿让父母照看着,夫妻俩就去了南方城市打工。小儿子二林虽然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可太高的彩礼以及买房、买车等附加条件,使眼下本来就因女孩子缺少而难订的媳妇至今仍然没有着落。德旺每每提起这件事儿,二林就是那句老话:“怕啥呀,没问下媳妇的大龄小伙一层子人呢!”二林虽然说的也是实情,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年龄越来越大,合茬的女娃就越来越少了,心里也在暗暗地着急。可心里再急,在物欲横流的当今,钱是个硬头货,没攒下总是不行的呀。无奈之下,他只好也跟着哥哥去了南方。
家里,德旺侍弄着那几亩地,农闲时打个零工。兰芳则一边经管着孙女一边负责做饭。祖孙三人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却也乐在其中。
如今老伴的突然离世对德旺的打击太大了。多少天,他神志恍惚,精神萎靡。原先胖乎乎的脸庞一下子瘦去了一圈,人仿佛老了好几岁。
母亲刚过完三七,兄弟俩又得奔走异乡。临行前,他俩商量决定,大林夫妻俩仍然去南方那家工厂打工,不过这次要带上女儿,不能让孤独的老爸再来带孩子了,毕竟女儿也已经上二年级了。二林则在就近地方找个活干,因为他们不放心腿不好且已经七十多岁的老爸啊。没想到,德旺听了孩子们的决定却直摇头。德旺说:“你们都去南方吧,那里经济比较发达,工资能高些,尽量多挣点钱回来。等二林娶了媳妇,你们还清了贷款,爸就是死也瞑目了。家里你们放心,那几亩地,我务不过来了就包出去几亩,自己少留些,爸只是腿不好,其他地方还可以。就是难过你妈,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们放心去吧!”在父亲的再三坚持下,他们也只好同意了。就这样,德旺便过起了“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的独居日子。他每天早出晚归,辛勤地劳作在那几亩地里,指望着能有个好收成,给孩子添一点是一点。
天已经完全黑了,德旺扛着锄头也回到家门口。
“老哥,兄弟那儿有盏矿灯呢,明天借给你,可以再加时班呀。”东街的顺娃坐在德旺门前的石头墩墩上,一边喝茶一边打趣地说。德旺从嘴里拔出烟锅,在锄把上弹完烟灰,长出了一口气说:“唉嘘!你在不讓(rang)哥了,哥和你不一样,任务还没完成呢。歇不下来呀!”顺娃就咧开大嘴笑起来:“嘿嘿嘿,兄弟和你相比也不过是席上面强到席底下,娃的房子虽然买到了大西安,名好听,可要还的房贷还差的远着呢!”
德旺开了门,招呼顺娃进了院子,舀了一盆水,他一边洗一边和顺娃又东沟西洼地谝了起来。
顺娃虽然比德旺小十岁,可由于那年开三轮车翻了车,压折了右腿,好了后便成了个瘸子,出门打工显然是不行了。于是他便留在家里负责接送孙子上下学,空闲时间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妻子则在就近的一家葡萄园里给人打工,所以顺娃白天大多时间也是一个人在家。于是他便成了德旺家里串门子的常客。
德旺换洗完毕,从馍篮子里取出一个蒸馍,择完一根生葱,热水器里的水也刚好烧开了。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两包方便面,转过身对顺娃说:“给你也泡上一包吧,康师傅麻辣牛肉的,味道美的很!”顺娃忙摇手说:“老哥快吃,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顺娃说罢就觉得鼻子一酸,眼眶便湿漉漉的。别看顺娃平时和德旺没高没低地开玩笑,其实他是从内心深处敬爱这位心地善良、憨厚诚实而又吃苦耐劳的老哥的。他关切地对德旺说:“德旺哥,你过得太清苦了,年龄越大越要注意营养,身体是本钱啊!”德旺泡好方便面然后用碟子盖住,便拿着生葱就起蒸馍来。他一边嚼着馍一边说着话:“只要吃得饱饱的就不缺啥营养,更何况一天有一包这两块五的方便面呢,营养绝对够!”多么朴实而又让人听着感到啼笑皆非的话!吃得饱饱的就不缺营养了?他又那里知道方便面里有十多种的添加剂,是不能长期吃的呀?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顺娃看看天色不早了,辞了德旺就要回家,德旺就取出几包方便面硬要顺娃拿上,说他批发了一整箱子,顺娃家里有孙子呢。多么质朴的德旺啊!
二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间,到了秋收时节。村里原先那些因为入不敷出而被荒芜的果园,在政府的干预下,挖了果树又种上了玉米。由于机械化的普及,使用的劳力相对少了许多,尽管村里绝大部分青年人都出外打工了,可荒芜的土地却不并是太多。
出了村子,放眼望去,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里,一排排棒槌似的玉米棒子,齐刷刷地斜插在一行行整齐的玉米杆上,就像列队迎检的士兵方阵,让人看着欣慰极了。村外、路旁、涧畔的林木,春夏时节那一片片浓郁的葱绿又被深秋涂染得五彩纷呈。一阵阵清爽的秋风扑面刮过,便有颜色各异的叶片飞舞着悄然落下。好一派令人惬意的秋色!
就在农村人摩拳擦掌准备秋收,城里人跃跃欲试准备国庆旅游的金秋十月,迁延不断新冠疫情却又悄然地死灰复燃了。国内又出现了许多中、高风险地区。县疫情防控办公室也开始了县域内定期全员核酸检测,并要求婚事缓办,丧事简办,不聚集,不会餐,严防狠堵,确保平安。大林、二林打工的城市属于高风险区,前几天已经封了城。
国庆节前,德旺分别接到了两个孩子的电话,说是本来假期想回来帮德旺掰玉米,现在城封了,回来已经没有了指望,让他雇人掰玉米,工钱由他们往回打钱。德旺说,掰玉米的事不用你们操心,就那几亩地,不行了他会雇人帮忙的,钱你们都给自己攒着,雇人的钱爸还是有的。
德旺嘴上给儿子是那样说的,可当听说收割机连掰带运一亩玉米要一百四十块钱的时候,他却又舍不得了。他盘算起来,光收一亩地就得那么多钱,这六亩多玉米光掰回来就得花近千元,以后还得脱粒、晾晒,加上之前的播种、施肥、灌溉、喷药等一系列耕作投资,一亩玉米又能赚多少钱?这不行。他心里说:“过去种哪么多的玉米,都是用人工掰,而且是用架子车拉运。棒子掰完了,玉米杆还得用人工一个一个挖下来并运出地去,地软车重,把人没挣死!现在咱有三摩呢,况且掰过的玉米杆不用挖,种麦前用机械直接打碎到地里当肥料用,这好到那儿去了!人啊,太不知足了。”于是,勤劳憨厚的德旺每天开着三摩开始一个人掰玉米了。
德旺白天掰一天,晚上再加班剥一阵棒子皮。天下雨了,就关起门来专门剥玉米棒子。就这样,他掰着剥着,剥着掰着,一坚持就是十多天。剥玉米棒子可是个数儿活,任凭德旺再有毅力,一个人要及时剥完还是力不从心。看着堆起的玉米棒子有了发热的迹象,精疲力尽的德旺不得不以每人每天五十元的工资,雇了两个闲散老太婆又剥了两天。
繁忙的秋收终于告一段落。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堆满了前庭后院。这可是他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劳动果实啊!等把这些玉米卖了,他又可以给孩子们帮补一点了。德旺老汉消瘦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他关起了门,专心在家里垒放起那些玉米棒子来。这一关门就是好几天。
秋收虽然到了尾声,节气却还未到寒露。加之前期较多的雨水使得土壤墒情较大,因此今年的秋播相对往年松缓了许多。村里稀少而又忙碌的人们陆续有了点喘息的时间。顺娃又抽空来到德旺家串门了。
“德旺哥!开门来,这些天没见想你了!”顺娃一边叫着一边敲打着门栓。令顺娃意想不到的是,任凭他咋样叫喊,德旺的家里竟死一般地悄无声息。无奈之下,他只好用手机打电话叫了。当顺娃在手机里听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回音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袭上心头。他急忙喊人翻墙进了院子。进去的人开了大门,惊恐的脸上变了颜色,说德旺老汉窝在炕角叫不言传。顺娃急忙奔进房子,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德旺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死了!
桌子上的饭碗里那未曾吃完的稀饭已经起了厚厚一层干痂,被褥被蹬得满炕散乱,身子扭曲,臂弯腿圈,看样子,死前必定是痛苦万般。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使得毫无准备的顺娃竟一时没了注意。德旺祖上本是落户到这个村的,加之人老几辈都是单传,也没有啥亲近的自家人。给两个儿子的电话肯定是要打的,但是儿子回不来也是肯定的,就算是能回来路上也得几天呀!可这眼下该怎么办?他忽然想到了村委会。对!现在马上给村长卫民打电话!工夫不大,卫民和几个主要干部来了,听到讯息的邻里乡亲来了,德旺的几个好友来了。大家分头开始行动起来,支床的,挪家具腾地方的,给德旺找衣服的,大家乱而有序忙活着。顺娃含着眼泪和德旺的几个朋友用剪刀剪开德旺因肢体扭曲而不能脱下来的那身脏衣服……
村长卫民知道德旺家里的情况。两个孩子明显是回不来了,德旺的葬礼只能由村上负责进行。他根据县防疫办的有关指示精神,安排了安葬的几个关键事项:买棺材、挖墓,订花圈,然后后又急急忙忙地赶回村办公室,安排村里第四轮全员核酸检测工作。
两天后的清晨,零零星星的秋雨中,几声炮响过后,简单的出殡队伍悄然地向村北坟地进发了。没有乐队,没有孝子,没有哭声。瑟瑟秋风刮过,几枚花圈上的花纸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仿佛是在超度这位可怜的亡灵……
九点钟光景,在挖掘机的隆鸣声中,坟地里又隆起一堆湿漉漉的黄土。
德旺走了。他没有等到二林订婚的喜讯,他没有看到大林还完贷款后的喜悦。他带着对他挚爱的那几亩土地的眷恋,带着对那些金灿灿刚剥完的玉米棒子的不舍永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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