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岁月】村戏(散文)
一
我的老家坐落在偏远落后的大山深处。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山区经济落后,文化生活很是单调。为了丰富业余文化生活,村民纷纷自发组织唱戏,一时间各地的民间戏班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
这些戏班不靠演出赚钱,只为自娱自乐,所以谓之村戏。举目四望,全乡各村几乎都有自己的戏班或剧团,风起云涌的唱戏运动开展得有模有样,红红火火。
按照剧情和演员的动作来说,有文戏和武戏之分。文戏就是一出戏自始至终没有打斗动作,主要靠演员开口唱来实现人物场景更替,推动剧情发展。武戏则相反,比如《长坂坡》《收姜维》等剧目,是人们百看不厌的武戏。戏里的场面轰轰烈烈,演员表演有静有动,打斗场面更是刀枪并举,你来我往,扣人心弦,精彩纷呈,台下观众看得津津有味,欢呼声、喝彩声不绝于耳。不论大人、小孩儿都喜欢看武戏,武戏也比文戏更受人们欢迎。
我们村缺乏唱戏的人才,组织不起戏班。而我们邻村的戏班只演文戏,不演武戏。因为武戏对演员的素质要求更高,演出投入代价更大,演出难度更大,所以邻村戏班只能演文戏,比如《寇准背靴》《包公辞朝》,就是他们戏班常演的剧目。
各村戏班的演员全是村民自愿参加,自发组织,他们农忙时种地,闲时登台演出。邻村戏班也是这样,演员都是本村村民,甚至有的演员都没上过学,但他们对演戏的热情很高。为了能演好戏,不识字的演员就让识字的演员一句一句教他们,靠着死记硬背,愣是把厚厚的一本台词背下来。由于演员的水平素质不一,也有一些演员记不住台词,为了不冷场,戏班专门安排人藏在幕布后小声提词。有的演员上台精神紧张,有时大脑一片空白,本来烂熟于心的台词,一上台就忘得一干二净,需要提词、慢温热身才能进入角色。舞台提词的人最怕遇到反应迟钝的演员,简单的台词小声说了一遍又一遍,演员还是听得大相径庭、一塌糊涂,有时难免会因演员说错台词而闹出笑话。
记得有一次,我们村的男女老少到邻村看戏,上午演的是《包公跪嫂》,演马汉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半拉子木匠,只会做椅子、板凳这些简单家具的木匠。他演的马汉就两句台词:“在”和“是”。但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愣是被他弄得前后顺序颠倒。轮到王朝、马汉出场了,包公喊了一声“王朝、马汉”,木匠随口应道:“是!”包公说“打道回府”,木匠应了声:“在!”台下的观众无不捧腹大笑。
多少年后,人们见到木匠,只要一提起这事,他立马变脸。
由于当时条件所限,尽管演员的服装道具不齐全,演员的总体演出水平不高,人们观看之后难免感觉有点失望,演出不到位觉得遗憾。戏里戏外,评头论足,心生抱怨。但看戏是大众消遣娱乐的主要方式,每逢戏一开演,人们又忍不住去看。所以那时候,好戏班非常受人们的欢迎,所到之处,家家户户房门落锁、老老少少倾巢出动。外乡的、远近十里八村的戏民也不顾路途遥远慕名而来,暂时在亲戚朋友家吃饭、住宿。上午看戏散场回家,人们匆匆做饭、狼吞虎咽地吃完午饭后,搬上板凳或椅子,拖儿携女,争先恐后地涌向戏台,找个合适的位置安营扎寨。
好的戏班、好的演员声名远播,应邀到各地演出,所到之处,人们夹道欢迎。一旦开戏,只要天公作美,一唱就是十多天。他们精彩的演出深受人们的欢迎,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他们的忠诚粉丝和戏迷,不论他们到哪演出,不论相隔多远,这些戏迷们总会追着自己喜欢的演员,直到演出结束为止。多少年过去了,当年的戏迷们说起那些好演员时,立刻眉飞色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二
那时候电视还没普及,农村的娱乐活动不多,看戏就成了全村的大喜事。大人喜欢看戏的兴趣、目的各有不同。老人们喜欢看戏,是因为戏中人物少,剧情发展缓慢,不管识不识字,只要听唱,都能看得懂。年轻人喜欢看戏,主要是冲着可以遇到心仪的对象去的。胆大的单刀直入、勇敢追求,终成正果。害羞的只要看对上眼,心生喜欢暗送秋波、忸怩作态眉目传情,靠媒人牵线搭桥,只要门当户对,稍假时日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孩子看戏,则多数出于跟风。与其说小孩子喜欢看戏,倒不如说是跟着大人,凑凑热闹,过过眼瘾。同时在戏场买点玩具小吃儿之类,解解心馋和嘴馋。
戏开演了,为了看清楚演员的一颦一笑,小孩子们总爱透过人群,扎着头往前面钻,有的大人为了省事,干脆把自家的孩子放在戏台边上。看戏时间一长,忍不住,大人又不在,有的小孩难免屙尿了裤子。
孩子们都一样,生性爱动,看戏缺乏耐性。他们最怕老夫或老妪上台,服饰、打扮简单,很不耐看,可张嘴一唱,一二十分钟没完没了,孩子们着急得抓耳挠腮、巴不得他们马上下台,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溜出戏场玩耍,约摸他们冗长的演唱过了再回来,有时回来之后一看,讨厌的他们还在唱、心情沮丧、怏怏不乐嘟囔着再次退场……
我和其他孩子并无不同,之所以爱看戏其实也是冲着戏场里小摊小贩出售的玩具和食品去的。
上世纪80年代,农村经济发展滞后,物资供应匮乏,只有外乡的货郎担儿肩挑货箱走家串户,到农村挨家挨户叫卖,最常见的是日常用品、针线鞋袜之类。最吸引小孩儿的是红黄绿蓝各色的糖子,小孩们总会缠着父母买几个尝尝。
戏场里货郎担儿已不多见,即使有,也是本地的。花花绿绿的玩具吸人眼球,糖果麻花更是让小孩儿馋涎欲滴,在摊前徘徊逡巡,挪不动腿。
看戏的农村人也把自家种的花生加工炒熟,拿到戏场里,一边看戏,一边捎带着卖。有一段时间看戏,父母也学着别人的样儿,把花生炒熟,让姐姐们拎着花生袋子到戏场卖。当时没有电子称,需要用杆秤称重,我家的炒花生好像深受人们欢迎,小孩们争相来买,一大尼龙布袋花生不到半场戏就销了一半。看看有的孩子手提的在其他摊位买的相同分量的花生、再比比我们的,姐姐们发现了问题:看堆儿、看数量。很明显从我姐姐那里买来的比别人多出了很多。难怪我们的花生卖得快,原来是我家的秤不准,平白多给了人家。
看到其他小孩吃花生,我也吵着闹着要吃,可姐姐们却不让,说是要卖花生的钱得交给父母,留着买春耕的化肥。
小孩子总是撵着大人看戏。一年夏天,吃过午饭,我正在院子里玩,姐姐们们到邻村看戏,我急着跟她们走,连衣服也没有穿。当时我还没上学,夏天在家从不穿衣服,再说,家里也根本没什么衣服可穿。跟她们来到戏场,我昂着头,立在人群看戏。中途有一个女青年路过我身边,瞟了我一眼,不满地说:“谁家的孩子,这么大了,不知道羞耻,连衣服也不穿!”
声音很大很刺耳,一向脸皮厚的我在别人地界,第一次感到脸红,很难为情,我觉得人们纷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姐姐们也埋怨我,说出门前已经告诉我要穿衣服,我自己不穿,出门讨人厌,丢人现眼。在这以前,别人说我不穿衣服,我根本无动于衷,当作耳旁风。那个女青年的话深深刺痛了我,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羞耻,也让我在懵懵懂懂的年纪明白了一些事理,成熟了许多。
三
时光流转,岁月无痕。大约没过几年,各地戏班就逐渐消失了。有的是因为原来出名的演员男婚女嫁,戏班因缺少名角无法维持,相继解散。最主要的是,随着社会的发展,电影市场扩大,普及偏远山村,电视也逐渐进入各家各户。从不知不觉,戏班悄无声息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如今,每逢春节庙会,还有人特意邀请剧团和戏班演出,但不同的是,这都是商演,不是义演。演员和服化道都比村里的戏班强了很多,看着很亮眼,听着很热闹,只是没了当初老老少少挤在一起看戏的感觉。时代变化日新月异,在多媒体技术风靡流行的今天,唱戏、看戏已经成了非常少见的事情。即使现在偶尔有村戏演出,可看戏的人也没有往日的热情,当下的年轻人是绝对不喜欢看戏的,对他们来说,上一代人看戏的场景只当是个有趣的故事,听过之后也就忘了。
当年看戏,我的心并不在戏中;如今看戏,能懂戏中之意,但身边却没了那人间烟火味。每每听到哪里开戏,就兴冲冲赶去,意兴阑珊之际,还会回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些村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