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银镯(散文)
银手镯,戴在妗奶手上,筷头粗,亮锃锃,晃眼。
小时候,每次我蹲在妗奶跟前,看她洗衣或是做缝补这些零碎的活计,先映入我眼睑的,总是她腕上那白亮亮的手镯。洗衣碰到盆沿儿时,会发出“叮里当啷”的声响,音色脆亮。
妗奶说,镯子是纯银打的。说这话时,她那慈祥而宽阔的脸盘上掩不住所透出的丝丝骄傲光彩,那光彩与她身后以草做顶仿佛随时将要坍塌的土房极不协调。
以草为顶的土房是妗奶家的灶火屋,在上世纪80年代的小镇已经极为罕见。以至后来我上中学,读到杜甫那篇《茅屋被秋风所破歌》时,脑海里老会闪现出妗奶家那间破草房的样子,仿佛那被“八月秋高风怒号”所卷走的“三重茅”,非是杜甫家的,而确该是我妗奶家,在风中“倚杖自叹息”的定是我妗奶,足可想见她家那间破旧老屋留给我印象之深刻。
说实话,妗奶手上的镯子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银子的真实模样。那时候,小镇人尚处于日日为解决温饱问题而奔波劳作的年代,“金银财宝、珍珠玛瑙”是大家口中高价值财富的代名词。你便可以想见金银在普通百姓生活中的稀罕程度。而一家五口人挤在两间平房里住着,将一座破败草房当灶房的妗奶,手上却戴着筷头粗细的银手镯,虽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银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价位,总觉得如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是断不能拥有的,便就只有看着眼热的份儿了。
这样一段记忆大抵是四十年前所留给我的。现今妗奶早已作古,再忆想起妗奶时,我先想到的却仍是她腕上的那副银手镯,那镯子印刻在我脑海深处,甚或于要比妗奶本人给我的记忆更为清晰深刻。我所知道的是,那时候妗奶一家人都是市民,而那时候的市民是凭粮票能到镇子里的粮站买白面馍,还可以去工厂当工人挣工资,不像周围的绝大多数人只能从土里刨食,整天吃那些粗糙粮饭。
那时,常见舅爷悠闲地躺在一张竹制的躺椅上纳凉,而我爷则成天腰里别着柄烟袋锅,到南坡上刨开茅草丛生的边角地里开荒。
这样的记忆,使我对市民与农民的身份区别更为明晰与妒忌。
父亲说起过,母亲家里原来的成份是地主,而我们家则是贫下中农。在父亲年轻时,还是唯成份论的时期。所以,父亲每每提及第一次到姥爷家的情形,总是一脸得意,说是姥爷姥娘一眼就相中了他,因为姥爷家中的成份是地主,将子女嫁给贫下中农自是极好的归宿。于是,母亲这个解放后第三年出生的地主小姐,生不逢时地赶上了公私合营和土地改革,并未享受过什么真正该属于地主家小姐才能享有的待遇。
母亲嫁给父亲时,嫁妆就是两只棕红色的木箱,除了箱上的扣饰为铜制外,甚至连一只簪子首饰都没有,更勿论什么金银。入了我家门,便是穷苦生活的开始,打我有记忆起,父母便每日在田地和工厂间来回奔波,即便这样,也仅仅是只能维持一家五口人的生活,连我们上学的学费,都要想办法筹措。一二十年,生活过得都是极为窘迫。也就是在我当兵之后,家里的生活才稍微变得有了点儿起色,瓮中开始有了余粮。但即便这样,我也从未见过母亲有任何首饰,别说是银镯,连只银耳环都不曾拥有过。
我曾记得听母亲说过,她在小的时候听她母亲说,她们家当时有一副顶好的女人结婚时穿的行头,就如同我们现今在戏台上看到的古代女人出嫁时所穿的凤冠霞帔,上面缀饰着许多珍珠玛瑙。
说这些时,她一脸骄傲。
母亲说,那时候周围人家有女子出嫁,都会上她们家里借这副行头。可惜的是,后来东西被政府没收,便再也没有下落。
说这话时,从母亲的叹息声中,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那一丝丝失落。
后来,我们兄弟三人陆续成家。父母肩上的担子虽轻省了些许,但却依然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岁月也在他们身上蚀刻下深深浅浅的沟壑。我们从小娃儿长成了大人,各自成家独立生活。父母渐渐也就变得越来越老。
离家二十余年,结婚也有十数年头,不论回家探亲或是母亲来我所住的城市看我,能为母亲做的,也仅是让妻带着母亲去买上两件衣服,但她却总舍不得穿,回去都是压入箱底的居多。
一次,妻叫我去商场,到卖金银首饰的柜台前,她却看中一副银手镯,款式不新但够厚重,看着倒是落落大方,非要买下。我说你不是有手镯么,这个并不适合你,非要买它干啥?她却说就喜欢这款,买下就是了。遂依了她买下回家,但却并不曾见她戴过。
隔些日子,回故乡探亲。到家当晚,一家人坐着聊天,妻将带着包装盒的银镯呈给母亲,我始知那银镯是妻特意买来送与母亲的礼物。母亲嘴里虽说买这些没用的东西花冤枉钱干啥,你们又不宽绰,却终是掩不住满脸的欣喜,被妻拉着手将银镯套上去,不论款式和大小,倒很合适。
父亲见状,半是揶揄半是表扬,说母亲这老了倒还洋气开了,戴上了银手镯,还是这老二媳妇想得周到。说着,也是一脸笑意。
在我探家的那些天,母亲的手脖儿上便一直戴着那副银镯,做活计时偶尔也会因碰触发出“叮里当啷”的声响,被阳光照射到时,还会反射出亮锃锃晃眼的光。我想,在这样的声响里,母亲的内心该是幸福的。
听着,看着,我心中暖暖的。这位为我们一家老小奔波劳累了一辈子的“地主家小姐”,在她老了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件属于自己的首饰。
这一刻,在内心深处,我很感谢妻。因为,她是女人,也懂女人,她一个小小举动,花上几百元,便圆了另一个女人——母亲的梦。
太阳的光芒,偶尔照射到银镯上,又反射进我的眼,亮锃锃,泛起彩色的光晕。
透过那光晕,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蹲在妗奶跟前,听妗奶说:“镯子是纯银打的”。说这话时,她那慈祥而宽阔的脸盘上,掩不住所透出的丝丝骄傲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