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时光】清水缘(征文·小说)
一大早,打麦场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大小小的木桶铁桶塑料桶,还有新旧不一的铜壶铁壶,它们依次整齐排成了长长的一溜儿。所有的男老人女老人以及系红领巾的孩子们,都一律看着村口方向,期待着突突轰响的送水车出现在视野里。
送水车没有出现,大家却看到苍老的阿普斜倚着拐杖,树一样静静地伫立在村口。阿普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喃喃自语:老天爷呀,半年不落一滴雨,土地开裂了,庄稼枯死了,水箐干涸了,卷槽断流了,拉苦嘎没有了水,是要渴死人呢!呜呜呜……老阿普说着说着,竟悲伤地哭了起来。
阿爷,你咋哭啦?等待接水的孙女阿果跑过来,挽着阿爷的手臂问:阿爷呀,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咋还像小孩子似的哭呢?
果儿。阿爷看着容貌秀丽的孙女说:你不晓得,阿爷的心里比黄连还苦呢。
哟,阿爷心里比黄连苦,说给果儿听听呗。
这,这……不好说不好说,不说也罢。阿爷不再言语,脸上的表情幽深而又木然。
远处传来突突轰响的声音,送水的拖拉机渐行渐近。老阿普抬袖抹干泪水,看着等待接水的彝寨乡亲,颤抖着声音说:多亏这个汉族小阿哥,天天都给彝寨送水,否则拉苦嘎这一寨子的老老少少,该咋个活呀!
阿爷,还不都怨你。阿果嗔怪地说,小冬哥早就说过,若在山垴包建一个大水塔,把杨家村流过来的水蓄在水塔里,拉苦嘎永远都不会缺水喝。可阿爷你个老顽固,死活不让建水塔,这下可好了,拖累了一寨人没水吃,害得小冬哥天天来送水。
唉,我也不想当老顽固。阿爷摇头叹道:山垴包有你祖爷爷的衣冠冢,祖爷爷可是红军哪,他为革命死在腊子口战役中,仅剩的一顶军帽,一件上衣和一颗红星,都埋葬几十年了,迁坟建水塔,我不敢惊动祖爷爷的亡魂哟!
祖爷爷既然当过红军,应该进烈士陵园啊。阿果说,城郊有一座寥高山,山上有好大好大的烈士陵园,美的像一座大花园呢。
果儿,你祖爷爷确实是红军,可官家不认可。老阿普说着说着,不由哽咽起来,半晌方悠悠说道:你红军祖爷爷,怕是冇得进烈士陵园的福分哟。
阿爷莫急。阿果劝慰阿爷,听小冬哥说,乡上非常关心祖爷爷当红军的事,正多方努力寻找证据,早晚会有一个说到的。
那当然好。老阿普想想又说,新来的民政局局长也答应帮忙,多少总算有点盼头了,耐心等着吧。
阿爷,干等着也不是法子,天旱得老火,小冬哥天天送水也不是办法。阿果趁机说道:不如先把祖爷爷的红军坟迁走,让寨子把水塔建起来,解了乡亲缺水的燃眉之急,才是红军祖爷爷盼求的好事。
果儿呀,话是这个理。阿爷想想又说,动迁祖爷爷的红军坟,我心痛哪!再说了,山垴包面向东方,形似座椅,每天日头一出就照着祖爷爷的坟墓,多好的风水哪!
阿爷,只要你同意迁坟,总会找到合适的墓地。
等等,还是等等吧。老阿普摇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拖拉机开进打麦场,停在一众接水人面前。车上跳下一个黑瘦黑瘦的小伙子,笑吟吟地冲大家说道:不用挤不用挤,满满一大车水,保证家家户户都有水喝。
等待接水的人无论老少,大家均七嘴八舌地说道:小冬阿哥,谢谢你,谢谢你。
杨小冬拧开水龙头,清清亮亮的山泉水哗哗地淌了出来,一只只水桶,一个个木盆,还有大大小小的铜壶铝壶依次接满了水。老人们提着水桶,孩子们就拎着小桶小壶,小跑地跟看阿普阿莫(奶奶)往各自家中走去。
看着这些老人孩子们,杨小冬心儿抽得紧紧的。这些年,无论是彝寨还是汉村,都有一个共同的现象,稍微年轻一点的男人女人,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远离家门,到广东、深圳、浙江等地打工去了,剩下的均是七老八十和上学读书的孩子们。
工夫不大,一车水全部放完,人们走光了,地上只剩一对装满水的木桶,这是阿果家的木桶。阿果搀扶着阿爷来到打麦场,杨小冬挑起水桶对阿果说:你扶着阿爷,我来挑水。
阿爷看看杨小冬,心疼地说,娃儿,两个多月了,你天天开拖拉机为拉苦嘎送水,够累够辛苦的哟。
咋不是呢。阿果接着阿爷的话尾说,你瞧瞧,小冬哥原本白白净净的一个帅小伙,如今又黑又瘦,剩一副骨架架了。
阿爷看看杨小冬,回头对孙女说:小冬哥是黑了瘦了,我家果儿会心疼人了。
阿爷,谁心疼他了。阿果说着,脸颊飘起两朵红云。
有人不明白,拉苦嘎彝寨为什么没有水喝,杨小冬为什么天天送水,老阿普为什么不愿迁走红军衣冠冢?
其实,这里的地形是一条手拐弯似的大山沟,沟深崖悬,中间淌一条清清亮亮的涧溪水,终年四季不涨水也不干涸。山沟两边的半山坡上,均是平缓的坡地,一边是拉苦嘎彝族寨子,一边是汉族杨家村。两村鸡犬之声相闻,折个纸喇叭可以喊应对方的人,若是要走到对方村寨,需绕一个巨大的手拐弯,少说也有七八里山路。
若在平常年份,拉苦嘎竹箐的岩洞里,常年会冒出一股甘怡的山泉水。因为岩洞地势高于寨子,时为生产队长的老阿普,率领大家砍树做成卷槽,一站一站把水接进寨子里,早早就喝上绵绵不绝的山泉水。
杨家村就没有得拉苦嘎寨子这么幸运了,他们吃水要下一个二三里的陡坡,且水源出水不旺,每到村民熬高粱糖、胡萝卜糖的季节,常常把水舀得见了底。更难的是,由于山高路陡,只能用塑料桶背水,每到冬天下雪下凌,稍不慎就可能滚下悬崖。事实上,杨家村已有三人滚下悬崖丧命。几十年来,吃水成了杨家村人最煎熬的伤心事,外地的姑娘都不愿嫁到杨家村,说一看到那背水的山路,就让人头晕目眩胆颤心惊。
二年前,高中毕业的杨小冬当选村民小组长,他得到乡、村大力支持,从区农科局请来技术员,经过一番勘探设计,在沟底筑坝拦水,杨家村后山梁上建了一座大水塔,通过几个扬程的接力,把溪水抽到水塔中蓄积起来。然后又用管道连接到各家各户,杨家村像城里人一样,水龙头一拧,甜滋滋的水哗哗流了出来。
杨家村原本人杰地灵,自从通了自来水,小伙们讨媳妇不用愁了,外村的姑娘们都争着嫁进来。
杨家村的变化,自然引起拉苦嘎彝寨的关注,大家纷纷过来观看,人人羡慕得直咂嘴巴。彝寨村民小组长乌基说,相比起来,我们还要到村头挑水,还是费劲了许多。令人担忧的是,岩洞的水越来越细,万一哪一天不出水了,拉苦嘎可就大难临头了。
莫忧莫忧。杨小冬说,乌基大哥是晓得的,我们修建的水塔,是按乡政府的要求,连拉苦嘎寨子的用水量一并计算在内,供两个村寨用水绰绰有余。技术员到你们寨子实地勘查过,山垴包是一座坚硬的花岗岩实体,在那建一座水塔,把水管连通到各家各户,彝寨不也可以吃上自来水啦。
确是一个好办法,乡长和村主任也给我说过。你们杨家村比拉苦嘎地势高得多,连上水管就可以流淌到我们彝寨。乌基说着说着,神色忽然黯然起来,说要在山垴包上修建水塔,阿爷不愿迁走红军墓,再好的办法也是白搭。
也倒是,红军墓是阿爷的心结,也不好硬逼他迁走。小冬说,都八十多岁的老人,万一出点意外,大家都心不安哪。好在彝寨还有水吃,建水塔的事只好搁一搁了。
乌基说:暂时只得这样了。
阿果看了杨小冬家的水管布置,厨房的洗菜做饭,院中的接在洗衣机上,跟城里人冇得两样了,不由得啧啧称赞。小冬笑道,等你嫁过来,这一切不都是你的。
阿果闻言顿时脸红,故意板起脸嗔道:疯话,谁答应嫁给你了?
春节过后不久,村主任传达市、区政府通知,今年气候反常,气象局预测可能有大旱。村主任特别告诫乌基,说彝寨竹箐岩洞的出水趋势渐小,若遇干旱可能断流,应迅速启动水塔修建工程,所需材料及管道早已备好、工程技术人员随时可以到位。
乌基不敢大意,赶忙去找老阿普商量。老阿普一听要在山垴包建水塔,立刻火冒三丈,指着乌基叱道:敢在山垴包上建水塔,亏你说得出口,你晓得山垴包上有啥子么?
晓得,那里有祖爷爷的红军坟墓。乌基小声说。
晓得,你还敢讲。老阿普厉声说道:别说拉苦嘎现在还有水吃,即便是干旱断水了,也不准打山垴包的主意。那里是我红军阿爹的衣冠冢,谁敢惊扰红军灵魂,我与他拼命。
见老阿普凶巴巴的样子,乌基只好悻悻退出。
眼见旱情越来越重,乌基说不动老阿普,就邀约乡上、村上的领导来劝导,结果均是无功而返。老阿普就一句话:想迁走红军衣冠冢,你们想都冇想。
老阿普抵死不迁红军坟,乡村领导着实头疼。
据老阿普说,关于阿爹木呷当红军事,是听阿妈说的。1933年的冬天,因为家里太穷,听人说珠街涌泉盐商需要脚力背盐,阿爹就去背盐了,多少苦得一些碎银子,还把家里的茅草房翻修了一下。民国二十四年,也就是1935年春天,有一晚阿爹突然回来,说红军请他去做脚夫,还预支了二块大洋。他要阿妈不要担心,不久就会回来。阿爹留下二块大洋走了,谁知一去便音信全无。
阿爹走时,老阿普刚满三岁。阿妈牵挂阿爹,苦苦拉扯儿子积劳成疾,儿子十岁那年,阿妈含恨撒手人世。
一九五二年暮秋,拉苦嘎来了一位自称“糯苏”的中年人,说他是木呷的战友。来人说,木呷先是给红军做挑夫,随后就参加了红军,攻打腊子口时不幸牺牲。临死之际,把一顶八角军帽、一件上衣,一颗布剪的红五星交给他,说若能等到革命胜利,务请把这三样东西交给妻儿,好给妻儿一个念想。来人说毕匆匆走了,老阿普后悔不迭,竟忘了问来人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老阿普晓得阿爹是红军,去区上找过相关人士,人家看了军帽、军衣和红星,说没有部队机关的证明材料,没有你爹战友的书面证明,单凭一顶军帽,一件上衣和一颗红星,不能证明你阿爹是红军,也不能享受烈属待遇。
老阿普不稀罕什么烈属待遇,只望政府承认阿爹当过红军,并且是在战斗中牺牲了。可是他的努力,一回一回终是失望。好多年后,他在山垴包选了一块最好的向阳之地,把八角军帽、上衣和红五星埋入地下,为阿爹建了一个衣冠冢。并亲手打制了一方墓碑,上刻:红军烈士木呷之墓。
多少年来,四邻八乡的人都晓得拉苦嘎有一座红军墓,但却一直得不到官方的承认。老阿普很是伤心,自己都八十多岁的人了,有生之年不能证明阿爹当过红军,怕是真要死不瞑目了。他不甘心,由孙女搀着不断去民政局上访,令老阿普高兴的是,民政局新来的领导非常重视,说贵州一带的彝族自称“糯苏”,有了这条线索查下去,再从多个方面开展工作,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阿普焦虑地等待着,官家的答复迟迟没有等来,却等来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
一天早晨,村头的卷槽没有了流水,大家顺着卷槽来到竹箐岩洞,原来是岩洞断流,一点水星星都没有了。这一下,拉苦嘎寨子慌了,寨子四周冇得水源,唯一的办法,只有走七八里山路,到对面的杨家村水塔去接水。可糟糕的是,寨子里尽是些老人、孩子,来回挑水走十五六里山路,一天怕是挑不回一担水呢。人要吃水,猪牛羊要吃水,总不能等着渴死。于是,在通往杨家村的手拐子山路上,出现了一支悲壮的队伍,有挑着水桶的老阿普、老阿莫(奶奶),有拎着小桶小壶的学生娃娃。
乌基小组长急得团团转,忙向乡、村两级政府反映彝寨断水的大问题,乡长指示,一是要解决拉苦嘎寨子现时吃水问题,不能让老巴巴的阿普阿莫和稚嫩的孩子远道挑水;二是适时启动山垴包的水塔建造,先期把水管从杨家村铺接到拉苦嘎寨子,务必一劳永逸解决彝寨吃水的大问题。
乌基说,在山垴包建造水塔有困难,老阿普抵死不迁走红军墓。
这个问题很快会得到解决,民政部门的调查卓有成效。乡长说,在结果下来之前,先铺设管道、准备建水塔的一应物资。
杨小冬自告奋勇,说他家有一台拖拉机,配装上一个大水箱,可以每天为拉苦嘎寨子送水。乡长听了很高兴,说乡上会适当给予油料费补助。杨小冬说,当年杨家村遭火灾,彝寨送粮送钱送碗送筷,多大的恩情哪。如今彝寨断水,正是我们报恩的时候,乡上补助分毫不要。再说了,老阿普的孙女阿果,是我的女朋友,于公于私,我都应该为拉苦嘎寨子送水。
就这样,杨小冬开着自家的小型拖拉机,每天坚持为拉苦嘎送水,一送就是整整二个月。
在这二个月中,老阿普心中备受煎熬。一是自己阻拦修建水塔,害得拉苦嘎寨子没有水吃,乡亲们嘴上不说,但责怪的目光,令他跼蹐不安如芒刺在背;二是杨小冬天天送水,把一个帅小伙疲惫得黑瘦黑瘦的,面对孙女愧疚得惶惶不安。
这一天,老阿普终于撑不住了,他对孙女阿果说,你去告诉村主任,我同意迁走红军墓,快点把水塔建起来吧。
阿果还未出门去村委会,却有贵客来到了老阿普家,他们是乡长和区民政局领导。民政局局长说,经过多方努力,终于在贵州找到了自称“糯苏”的彝族红军老人,一百多岁了还思路清晰。老人说:木呷是彝族人,家住东乌乡拉苦嘎寨子,是我介绍参加红军的。木呷作战勇敢冲锋在前,多次受到红军首长表扬。在攻打腊子口时身中数弹,咽气之前,说他背包里有一顶八角帽、一件军上衣、一颗红布剪的五星,若我能等到革命胜利,务请送给他的妻儿。这三样物品,我一直小心保护着,伴我走完了长征,参加了抗日和三年解放战争。五二年转业回贵州,我特地绕道云南,找寻到大山中的拉苦嘎寨子,把三样物品交给了木呷的儿子。局长又说,我们通过贵州红军老人提供的线索,在北京又找到两位健在的老红军,均证实了木呷当红军的事实。现在,经有关部门批准,认定木呷为红军烈士,他的衣冠冢将迁进寥高山烈士陵园,世代接受人们的追思与祭奠。

读得出来,李老师讲叙能力强,想象力丰富,向李老师学习!
李老师把小说原创首发到江山流年,供大家学习,谢谢!


老汉固执守忠魂,村民无奈怨声声,幸亏小杨把水送,天干不怕救众生!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政府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英雄的忠骨得以告慰,英雄的灵魂可以安息!
解开了老人的难题,找到了老人想要的答案,这样,老汉的固执和坚守就放开了,年轻的小情侣,也可以在村民们的祝福声中走进幸福!
清水缘,清水缘,和山缘,和水缘,和人缘,和网缘,你缘我缘大家缘,缘来缘去都是缘,皆大欢喜是清水缘的最后结局,好,点赞!

这篇小说语言精练,故事感人,格调高昂,有很强的时代感,读之温暖人心。佳作阅读。感谢作者分享。